十一

十一

芳的病很重,花了一万多块钱,也没有起色,龙哥就不再掏钱了。龙哥说他已经破产了。芳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芳说,爸妈生下我的时候,好好的,一点儿毛病都没有。芳说,到你这儿打工,也是好好的,和你在一起了,才得了这个病。芳说得够明白了,她不信龙哥会那么绝情,治病的钱,龙哥还是能掏得起的。龙哥恼羞成怒,当着驯马师的面抽了芳两鞭子,还让她快滚,有多远滚多远。芳就哭,使劲地哭。龙哥威胁说,你要敢耍赖,我就把你的照片放到网上去,寄到大树河去,让你父母羞死,让他们跳河去。芳就如同被点了穴道,突然就不哭了,只是发呆。小唐担心她承受不住,就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拥着她。芳打了个激灵,灵魂回到了身上,仿佛有人帮她解了穴道。她推开小唐,朝大门口走,走得踉踉跄跄的。小唐追上去,拽住了芳,小唐说,你还没换衣服哪。张山峰吼着,你就消停点吧。芳说了一句,我不能再傻等了。张山峰就说,早就不该傻等了,早就该鱼死网破了。

芳说,不是那个意思。

芳说,他不值得我等。

芳做出了一个让张山峰错愕的选择,她放弃了治疗,决定回家,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她是笑着说的,笑得很凄凉,说得很凄凉。笑里总有那么一点点诡异,仿佛胸有成竹了,仿佛看破红尘了。张山峰心里难受,搞不清该留,还是默许她回去。如果留下她,就得承担责任和义务,他有这个条件吗?如果不留,眼看着花朵一样的姑娘就此枯萎了,于心何忍?真是造孽。龙哥造孽?是也不是。他张山峰不也是见死不救吗?!芳要回大树河了,要回有丹顶鹤的地方了。可惜呀,再也不是来时的那个她了。她带着被污染的灵魂回去了,带着被污染的身体回去了,能怨谁呢?

芳得回去了,即便不是得了重病,也得回去了。像她这个岁数的女孩,在大树河,都该当妈妈了。想说给张山峰听,又不想说了。张山峰和芳一样,他的嘴也被堵上了。两人静默无声。马蹄嗒嗒,仿佛踩在各自的心上。芳说,师傅,抱抱我吧。张山峰的脸热了,继而浑身都热了,他张开双臂,环抱住芳。芳贴在张山峰的怀里,仿佛要把自己印在他的胸膛上。张山峰有股子冲动,真想搂她一辈子。

他有种预感,只要搂紧了,芳就能留下来。

芳走远了,小宋他们一字排开,高声喊着,芳!芳转过头,朝他们招手,朝张山峰招手,师傅,多保重啊!小宋、小唐、小秦,你们也多保重啊!张山峰摆着手说,保重!保重!小宋他们摆着手说,保重!保重!张山峰分明看见芳的身后起了一团黑云,张牙舞爪地,蹑手蹑脚地。他就出了一身冷汗,想喊一声,小心呀!想喊一声,回来吧!

张山峰没有喊,他喊不出声来。

芳拐过小石桥,没入了茫茫的山林中。

张山峰握紧了拳头,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想了好几个招,打算狠狠地报复龙哥,每招的细节都想好了,任何一招都能让龙哥付出巨大的代价。张山峰隐忍着,他像狙击手一样潜伏在暗地里,他要等着最佳时机。这个时机稍纵即逝,张山峰的突然不动声色让龙哥怀疑了,比赛前,龙哥吩咐把张山峰撵开。张山峰忍不住了,一旦离开马场,所有的计划就废了。他和护场的人推搡厮打起来。龙哥远远地跑过来,拔刀要砍他。张山峰慌忙跑开了。龙哥挥刀高喊,再靠近我的马,我就砍死你!

张山峰失去了先机,他策划的最后一招就是废掉老好人,掰断老好人的一条腿,让老好人变成一匹必输无疑的瘸马。只是狠不下心来,下不去手,张山峰想尽可能地不用这招,结果,一念之差,他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张山峰隔着马场围墙,看不见,摸不着,胸口又一次阻塞了,憋得难受,比上一次难受10倍。他围着马场转,转着转着,就上了山,这儿曾经是他和老好人歇晌的地方。

坐在石头上,马场里的一切都尽在眼中。一声发令枪响,6匹马闪电般地冲了出去。小宋一马当先,第一个弯道跑得异常完美,一圈下来,稳稳地处在第二的位置。老好人的步伐十分轻灵,照这个趋势,很快就会超过领头马的,大把大把的钱就要装进龙哥腰包了。张山峰那个恨呀,那个急呀,恨不能晴天里打个霹雳,打折老好人的四条腿才好。不能让枭龙赚钱!他是个卑鄙的小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恶人,有了钱,只能让他更加嚣张。他管过别人吗?他管过芳吗?这个狗杂碎!张山峰乱转着,突然就有了办法。他掏出手机,播出了苏格兰马歌,他把音量调到最大。

老好人耳尖,老好人听见了,顿了一下,又顿了一下,连续几次的降速后,老好人偏离了跑道,一直跑到栅栏边,顶着栅栏,竖着耳朵听。场内一片混乱,小宋拼命扯着缰绳,试图让老好人恢复比赛。几个人朝场地疯跑,都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俊善跑了一半,停住了,他转身朝张山峰的方向看,他看见了张山峰。俊善顿足捶胸。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老好人跳舞了,左三步,右三步,前三步,后三步,摇头摆尾,挺胸提臀,像风度翩翩的绅士。

在音乐的召唤下,老好人的舞步轻盈而欢快。

张山峰傻了,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鸟瞰过一匹会跳舞的马。那样的身体流线的美,那样的身体曲线的美,就像眼前飘动着的一串串音符。马头高耸,马尾飘逸,展起来,就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赤龙。张山峰看到了全世界最优美的舞蹈,舞而蹈之,蹈而舞之,亦醒亦梦。龙哥拽过皮鞭,劈头盖脸地抽过去,怒吼着,去死吧!去死吧!小宋捂着脸,疼得大喊大叫。老好人根本就没把鞭子放在眼里,除了张山峰的鞭子,别人的,都是挠痒痒,都是毛毛雨。老好人坚持着跳舞,按照音乐的节拍,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跳,浑然不顾雨点般的皮鞭。龙哥跑到马厩旁,抓起绊马棍跑回来,疯狂地抽打着老好人。老好人招架不住了,老好人的舞步乱了,老好人要完蛋了。老好人哀声嘶鸣。张山峰突然就醒了,他扬着手喊,别打它呀!别打它呀!老好人在雨点般的棍打下,坚持跳着,舞步有些踉跄,身形有些慌乱。张山峰关掉了音乐,老好人停下了,声声嘶鸣。张山峰吹了声口哨,哨声急促,仿佛一道弧线,抛向了马场。老好人抬起前蹄,虚刨了几下,扬着脑袋,咴!咴!长鸣几声,转过头,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马场。

再后来的事就简单多了,我们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张山峰无罪。只不过,对方也有许多证据证明他有罪。最终,张山峰被判有罪,而且还是重罪。这个判决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张山峰累了,老好人也累了,张山峰牵着马,来到了水潭边。老好人对这儿不熟悉,一人一马,废了不少力气才穿过了乱石滩。张山峰脱掉衣服,兜水给老好人擦洗。老好人伤痕累累,每擦一下,都疼得一惊一乍的。张山峰也跟着一惊一乍的。擦洗过了,张山峰又累又乏,躺在石头上晒着阳光,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发觉自己被绑成了粽子样,几个人齐声吆喝着,把他吊在树上。龙哥从乱石滩那边过来,人没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他举着枪,死死地瞄着张山峰。每走近一步,凶光就深刺一寸。龙哥用枪顶着张山峰的脸,龙哥问,知道我是谁吗?张山峰点着头,你是龙哥!龙哥用枪戳着张山峰的额头,恨不能把枪管戳进他的脑子里。张山峰哀求着,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就饶了我吧。龙哥抬手放了一枪,砰的一声响,惊天动地,一片飞鸟惊得飞上了天,黑压压的,满天如同扬起了纸屑。龙哥咬着牙,咬得嘎巴嘎巴响。

龙哥说,我跟你仇深似海!

龙哥说,因为你,我输得干干净净!马呢?会跳舞的马呢?

龙哥说,我要让你们到阴间去跳舞!

张山峰有了某种快感,死了也值的快感,他替自己快乐,更替芳快乐。他的快感是突然附身的,没有任何征兆的,按理说,他应该有痛感的,应该悲哀的。龙哥遭报应了,他赔光了!活该!活该!活该!龙哥因张山峰脸上浮现出来的喜悦震怒了,他不允许张山峰的快感继续发酵,他要折磨他,让张山峰活不起,也死不成。龙哥让人挖坑,就在小潭旁边挖,挖一个大坑。龙哥让人把张山峰扔进坑里,填土埋上,只露着脑袋。

张山峰憋得透不过气,想笑,笑不出声,想哭,哭不出声。手机响了,有人捡起来,递给龙哥。龙哥念着:姐夫,你还是男人吗?你把我姐救命的钱偷去了,你还有理了?龙哥盯着手机,怪怪地看了张山峰一眼,随手把手机扔进了水潭里。

龙哥说,去死吧,你个王八蛋!

一辆警车鸣叫着开上山,龙哥拎着枪,带着人跑了。跑出了不远,龙哥又跑了回来,他拔出刀子,在张山峰的脸上划了几下,这才恨恨地跑了。

这就算到头了吗?

张山峰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冷,从头冷到脚,连心都冷透了。悲剧的开头在哪儿呢?张山峰的脑子就飞快地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就像抽丝剥茧,他要找到线头。他就想起了老婆,从让她挠了个满脸花开始的吧?想起了老丈人,从他非要让外孙子当孙子开始的吧?他想了很多,从哪儿开始的呢?线头在哪儿呢?张山峰想起了芳,真是奇怪,怎么和她有了感情呢?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芳的世界丰富多彩,不知要高出他张山峰多少层境界。张山峰只是个土包子,只是个浑身散发着臊腥味的驯马师。怎么会和美女有交集呢?自作多情了吧?不管怎么说,张山峰就是想起了她,想着想着,就揪心了,为她的病揪心。

假如芳没走,假如芳想他了,假如芳回来找他。

假如正走到小石桥上,芳一定会朝水潭这边看的。

一定会发现他的,一定会救他的。

命是天生的,命是神圣的,命是不可以改变的。这话是张山峰反复要说的,尤其是绝望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说这样的话,说了,就像打了一支吗啡,就会止疼,就会让自己镇静。张山峰要死了,死在他老丈人的前头,争来抢去的,儿子迟早是人家的。张山峰终于明白,这就是命,看不见的,摸不着的,总和他拧着的,总和他闹别扭的命。

假如一开始就把儿子抱过去,给老丈人当孙子,一切肯定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会和老婆和和美美,和老丈人互相敬爱,哪会有杀身之祸?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从家里拿钱买马,可以心安理得地养马。赔了也不急,老丈人有钱,拿出百八十万不算什么。遇到危机之时,他就有资格喊,老婆救命啊,就有资格喊,小姨子救命啊!

小姨子,你别恼,你得听我解释,想当初吧……

善,你愁什么?不就是赔了几个钱吗?……

芳啊,你还好吧?大树河还好吧?你的腰怎么样了?……

问我?我还行,一切都挺好的……

我这个人吧,胸无大志,对付着活吧……

老爸呀,老爸快来!老爸快来救我!

老爸来了,老爸团团转,老爸在想办法,想着如何才能把他救出去。老爸呀,快点儿呀,我都要憋死了。奇怪,老爸没动手,老爸咬住了绳头,使劲地拽,牙齿都要扯倒了。老爸满嘴是血,老爸就是不松嘴,拽着,拽着,土就松了,一股新鲜的空气钻进肺里,张山峰得救了。老爸呀,使劲!再使劲!老爸呀,再接再厉!张山峰就像一棵萝卜,被连根拔了起来。他躺在水潭边,他就是棵萝卜,是沐浴着阳光的大萝卜。他的大半个身子,被死神抚摸过,还残存着发霉的味道。老爸吻着他,老爸的嘴温暖有力,老爸的牙齿温暖有力。张山峰想哭,想搂着老爸哭,想狠狠地哭上一回。他都有些年头没哭过了,他真想痛快地哭一场。

老爸掉下了眼泪,老爸心疼儿子,老爸哭着咬断了捆绑张山峰的绳子。

张山峰摆脱了束缚,站了起来,一眼就看见了老好人。他揉着眼睛,确实是老好人,无论相信与否,身边就只有一个老好人。也就是说,老爸不是老爸,老爸是老好人,或者说,老好人不是老好人,老好人是老爸!

老爸呀!张山峰突然泪如雨下。

太阳下山了,林子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老好人仰起脖子,咴!咴!朝打枪的方向嘶鸣。张山峰仿佛挨了一枪,霎时,就魂飞魄散了。龙哥喊,分头堵住,别让他们跑了。龙哥喊,我要活剥了他们的皮,点他们的天灯……张山峰慌忙捂住了老好人的嘴,张山峰拽着缰绳,蹑手蹑脚地,偷偷摸摸地朝着草木深处走去。一人一马,不敢出一点儿动静,一人一马,生怕让龙哥发现。命悬一线,躲过去,命就是存在着的。躲不过去,命就是一缕缥缥缈缈的青烟。老好人通人性,跟着张山峰,静默无声地走。这得感谢它学会了跳舞,它用舞蹈的步伐,夸张地迈腿,夸张地落蹄,居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整个世界销声匿迹了,整个世界揉成一团,化成了单一维度,化成了时间,化成了嘀嗒嘀嗒的声音。除此之外,世界是昏庸的,是无道的。

张山峰终于见到了一轮月亮,格外圆,像一块上满了弦的钟表。感谢神灵,世界销声匿迹了,感谢神灵,世界面无表情了。张山峰想起了曾经有个老秦头儿,有月亮的时候就唱,没有月亮的时候也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谢天谢地,月亮一片清澈,冷冷的,悠悠的,不是冰轮是什么?张山峰笑了,感觉得到自己的笑容,感觉得到自己的愉悦。他浑身舒坦,浑身轻松,一下子就找到了前所未有的玄妙感觉,仿佛打通了一条通往新世界的道路。他是冷的,也是热的,是危险的,也是安全的。他进入了一个单一的维度中去了,在这个纯粹的世界里,居然也有月亮,也有森林,也有小溪,还有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