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整整一个晚上,小刘都在琢磨着这个短信怎么写。他打了无数个草稿,斟酌着用语和语气,然后一字一字地输进手机:
李总你好,这几天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大爷让我做的,我必须做,但这不意味着我来打你嘴巴。你对我好,我哪能那么做呢?我有了一个主意,你自己打自己一个小嘴巴吧。这样,这件事就算完了。今天是小年,再一次感谢两年来你对我的关怀,先给你拜个早年啦。刘国勤敬上。
短信编好了,已是凌晨三点。他觉得应该睡觉了,但是转念一想,现在发给李总多好呵。一则显示自己的诚意,再一个,也证明这是自己辗转反侧、深思熟虑的结果。
发完了短信,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啦。
在小刘看来,这是一个自己和李总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方案。说心里话,如果李总把脸蛋伸到他跟前,他真的能打李总吗?答案是否定的。在打与不打之间,他似乎在等待另一个答案。打了,伤害的是李总;不打,难过的是自己。毕竟,因为发誓,自己拖带上了父母。
他以为李总会给出一个主意,两全其美的主意——毕竟他是大老板啊。然而,事情却偏偏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了。先是钱和豆油,接着是说自己敲诈和诬告,然后找人证明……小刘觉得李总误解他了,也委屈他了。也怪自己没说清楚。现在,把球踢给了他,管他怎么回复,自己都算完成任务了。同意,意味着自己完成了任务;不同意,责任也不在自己。大爷能授权给我,我也可以授权给他嘛。不论怎么说这是李总的家事。只要打了——管他谁打的,自己也算兑现了誓言,完成了任务。
如果李总不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也与自己无关。再说,自己又不在场,他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还有什么难度吗?!早上洗脸刮胡子的时候,顺手就完成了;坐在轿车后座上,抬手就完成了……这般反反复复地想,小刘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大爷的在天之灵,你也理解理解我刘国勤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一大早,小刘还在睡觉,手机就响了——李总的电话。
“短信我看了,我要感谢你的一片苦心哪。你明天有没有空,来一趟公司好吗?”
小刘正迷迷糊糊呢,为难地说:“我明天回老家,票已经订好了。”
“哦,那你今天有空吗?晚上五点来公司吧。”李总随即说道。
“好咧,好咧。”小刘愉快地答道。
跟李总的通话,把艳辉弄醒了。艳辉背对着他,嘟囔一句:“你这回可别傻了。”
“我什么时候傻啦?”小刘躺在被窝里,正回想李总的话呢。艳辉用屁股撅了他一下:“李总再给啥,你就别充大个了。”
“那倒是、那倒是。”小刘答应着,心里喜滋滋地回味着李总的话——感谢你的一片苦心哪。事情总算有了结果,他长长地伸着懒腰,不觉身心通泰、心旷神怡了,一扫昨晚的狼狈与伤痛。他扳了一下艳辉的肩头。艳辉的肩头一抖。他索性坐起来,呼地掀开被子,一把搂过肉乎乎的艳辉。他很想跟媳妇分享一下此刻的喜悦。
艳辉胳膊肘使劲一拐,反手夺过被子:“去去,晚上回来再说。”
上午,小刘去了大菜市,挑了几件明天回家的礼物,又找了个服装修补的摊位。昨晚,艳辉用黄色胶带把羽绒服胸前的裂口暂时粘上了。胶带比裂口又宽又长,斜在前胸,像半条绶带。修补师傅说裂口太大了,织补的话不好看。
师傅说还有一个办法,说着拿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商标——米老鼠、骆驼、袋鼠和鹰等。师傅说可以补个商标,又美观又遮丑。他比照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正好遮住裂口的商标。
这是一个支棱着两个大耳朵的兔头,白色的,下面还有一行playboy的外文。小刘放在胸前比画了一下,觉得怪怪的,再说价格也不便宜,还谈不下来。先这样凑合吧,只是狼狈了一点。小刘忽然觉得,狼狈一点又何妨呢?他甚至觉得如此狼狈,自己似乎占了什么便宜一样。至于占了什么便宜,他也说不太清楚了。
五点,晚饭前后,小刘戴着“绶带”,额头顶着纱布包扎的伤口,轻车熟路地朝富源大厦走去。
街上已经有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大厦门口有人在挂灯笼、贴春联。一个灯笼被风吹得像球一样滚动起来,正好滚到小刘脚下。小刘抓住灯笼,递了过去,结果发现对方正是“络腮胡”。“络腮胡”一见是小刘,凶凶一瞪,低声呵斥道:“快滚快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的还是家乡话。
咋不知好赖呢?小刘暗暗骂了一句,没有搭理他,径直走进大厅。
大厅里空无一人。电梯两侧摆上了几盆高大的发财树。小刘来到电梯间,摁了下上升键。电梯门一开,他正想进去呢,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小刘一转头,看见身后跟上了一个中年男子,轻声问:“你是刘国勤吗?”
“是啊。”小刘话音一落,身边蓦然闪出几个身着警服的壮实男子。几个人哗地围上来:“我们是警察,你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什么,你们找错人了吧?”小刘呆住了。
“你涉嫌敲诈和人身伤害。这是我们的证件。”中年男子掏出一个证件,朝小刘跟前一亮。
“是李总叫我来的,不信你们问问,你们叫一下李总啊!”小刘一边呼喊,一边本能地躲闪着。一个警察从侧后拦腰抱住了小刘,另一个警察迎面抓住小刘的肩头。没想到小刘腰身一闪,猛然一推,既摆脱了抱住他的警察,又把面前的警察推了个趔趄。小刘一蹿,迅速朝门口冲去。眼看小刘就要冲到门口,从柱子后面猛然闪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络腮胡”,连搂带抱地跟小刘一起摔倒在地,随即几个警察一拥而上,把小刘牢牢地摁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按在地上的小刘不停地挣扎着。羽绒服被撕扯出更大的、更多的裂口。当他被警察扭送出门时,他的身后飘出一地洁白的羽绒,门里门外,扑扑簌簌。
警笛骤然响起,尖厉悠长。警车后轮有点打滑,车尾一拧一拧地走了。此刻,有人当街燃放起了烟花。烟花带着长长的呼啸冲向浑浊的夜空,炸出绚烂的焰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明灭之间,焰火映照出警车后窗小刘那张不断向后面张望、咒骂的愤怒面孔。
李总坐在传达室里,隔着玻璃,默默注视着大厅发生的一切。警车走了,他依然坐在那里,神情有些茫然。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只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多少年了,他早已养成一种习惯——该做的事情必须做而且要做绝、做透。但今天这事,总让他觉得有点蹊跷。他蓦然想到了什么,叫来小丛,问道:“你说,这家伙怎么伤了?”小丛一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呗。”李总不说话了,紧盯小丛,用表情追问着。小丛干脆地说:“你就别问了老大,该我们做的,不用你吩咐。”
李总懊恼地叹口气,冲他勾下手。小丛美滋滋地凑过来,李总一抬手,啪地给了他脑袋一下。
小丛一愣,疼得咧了咧嘴,错愕地看着李总。李总骂道:“我估计就是你干的。扯蛋,啥时代啦还玩这一套,法制、法制你懂吗?!”
“老大……”小丛还想解释点什么。李总又抬起了胳膊,嗔怒道:“说了多少遍,以后不许叫老大!”
“是是,董事长。”小丛边说边笑。
又一轮鞭炮炸响,大地震颤,硝烟弥漫,犹如一场短促而激烈的巷战。李总从保安室踱了出来,踌躇满志地站在大厅里。他一眼瞅见了地上散落的羽绒,对保安吩咐道:“还不快拾掇一下。”
保洁员下班了,找不到扫帚,保安们就用雪铲划拉着地面的羽绒。羽绒何其轻柔,雪铲一到立即触电一般飞舞起来。羽绒们在半空飘浮、旋转,像迷途的雪花,久久不肯落到光亮可鉴的大理石地面上。
二十个小时之后,小刘从公安局出来了。刚下过一场小雪,夜间一降温,路面坚硬光滑,像铺了一层不锈钢。他走到离公安局远远的地方,给艳辉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这时他看到了一个路边的食品摊,便要了一个煎饼果子,吃完了又要了一个。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公交车没了,他堵了辆三轮摩托车。车上罩着一个透明塑料棚,穿着破羽绒服的小刘冻得瑟瑟发抖。车子经过人民路,小刘猛然想起了什么,跟司机说,拐个弯,到富源大厦停一下。
很快,三轮车就来到大厦跟前。大楼里没有一丝灯光,LED灯带勾勒的庞大的楼体轮廓线,红黄蓝绿地变幻着。雨搭下的灯笼无力地亮着,在寒风里左摇右摆,在地面上投射出漫漶摇曳的光晕。小刘下了车,哆哆嗦嗦地站在楼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解开腰带,朝台阶滋了一泡尿。身后的司机按了按喇叭,他回头摆了下手,然后冲着黑黢黢的大楼挺起腰杆,努力抑制着打战的牙齿,尽可能一字一句地说:“刘国勤以爹娘名义发誓,一定要给你这个王八蛋一个耳光!”说罢,像是督促自己,也像是激励自己,他用已经麻木的手掌给自己冻僵的脸上来了一个脆生生的耳光。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刘洪林,辽宁省黑山县人,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出版长篇小说《离家的孩子》《雪路飞花》,散文集《常怀感动》《梦回柳河》《开在禁区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