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在火炉中停摆,海湾时而晃动。唯独潮汐循环,昼夜不息。初一十五涨大潮,而后延两日才是最大潮。白天我们看不到月亮,但月亮响潮水涨,海水能听到月亮隐约的密语,并在密语声中逐渐上涨。海水像是盛在盘中的水银,从自己的身体内部开始鼓胀,表面上则微微凸起,在日光下隐约涌动;其边缘尤其光圆饱满,几乎就要四下滚淌了——以最大的力量,只要能够,海水似乎要把自己甚至连同陆地整个都提起来的样子,涌向天空。美得惊人,看到的人不免要倒吸口长气。也像画在一张粗糙的水彩纸上,蓝色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由于用笔迅速,纸上一片片留白,其实那是太阳洒下的世间最轻的物质,一把把的光,又碎银似的拼命拥挤,争抢水面上最明亮的色带。
暗蓝堆到窗前,那是海面的低音部。但它不稳定。它逐渐喑哑,转身后退,在月亮逐渐收起的密语声中,海水松弛下来,开始退大潮。依海湾的海岸线算起,要直接退到几十米以外远,要退到底退到大干,退到海枯,所以这周围左右,退潮不说退潮,说枯潮。海水被一瓢舀尽了,裸露开始,被覆盖着的海滩像手一样摊开,沙泥礁石大小砾石,全部是湿漉漉的暗黑色,看了同样让人感到惊心,忍不住后退一步;而蓝色成为一道背景,被推到滩涂的身后,这就是退潮后的景象。
其实在景象里,我们能得到什么呢?荒瘠,我不能这样断言,如果这样说了,就是站在我这一边,站在我自己的窗前。海湾是种实在,甚至是一些人曾经的食粮和记忆。火烧火燎的酷暑里,这些人似乎也消失了,并没有如常出现,即便枯潮,她们的身影也如鸟飞绝,而以往,枯潮本是她们的集聚地,甚至是她们的欢庆。还有,我们说的大潮,是她们说的老潮。我也试着跟她们一样,说老潮,但远不是那么回事。我天生失重,没法像她们那样理解风,理解风的脚力和速度。她们这些赶海的女人,从小就熟悉自己的出生地,这海湾,这追随日月而涨落的潮汐。在以往,她们曾站在海边新漆过的木栈道上,俯卧栏杆,等待潮水退得更彻底,退到水中矗立的标志性大礁石以外,还要再远一些,要抵达全部的枯黑,全部的沙泥和砾石。她们不急,总之是老潮。潮水退得慢,是风脚不够力。尤其昨夜,如果风大,一阵工夫就潮水枯尽海石见底了。
好多年前的冬天,我跟她们站在一起,等待枯潮。她们是三伙人偶然遇到,却不陌生,很快就开始彼此询问,过去住在哪里,现在住哪儿,是哪个屯的,说起来不远,却也不认识。方围巾对折成三角形,系在头上,感觉不到风,大半张脸被牢牢遮住,唯鼻子和嘴角露出来,半藏在阴影里;一律白雨靴,肥厚的裤脚塞进靴口,线条是圆的或直的,像毕加索画笔下的一类女人,粗壮结实。脚边塑料桶一一空着,里边耙子各有不同,长齿短齿,两齿多齿,后来她们认定,那把生锈的两齿耙子最好,在这儿好用。特别是挖蚬子,遇到了蚬子窝,一下可挖到几十斤。几十斤,要么一桶,要么两桶。几十斤可不容易,但是能遇到。遇不到塑料桶就空空如也,那些空桶叫我神移,想得远了,想到了能不能飞,能不能骑着它回家,现代版的神话。我当然知道,最好还是拎着它回家,最好沉到拎不动。叫她们咋舌的是,那种黑边白肚子的大蚬子,竟没有了,早见不到了。是啊,海蛎子也不行,都是绿的那种鸭粑粑色的。她们要挖的该是牛奶色的那种吧?年龄最大者七十三岁,老伴陪她前来。老伴陪衬着说她赶海也累呀,累得没抗没抗的。她打断话头说,就是想来,也不要多,有大蚬子十个就够,回去晚上包包子。旁边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突然触景生情,像从晴天冲进了雨幕,雨幕尽头是马路对岸一段斜山坡,她指着上边几幢矮红楼,连声说就在那儿,我家原来的房子就在那儿,原先我就住那儿,后来房子扒了他们就建这楼了。
越是退大潮,海水越有大的退让,蚬子蛏子海蛎子或许全都会有。随后就又是海水的覆盖,风脚缓慢,覆盖力仍旧从容不迫,是渐渐的,一寸寸的。一阵阵涌向岸边,又一阵阵退回去,又涌上来,月亮开始低语。若下午潮,若冬日将晚未晚,圆月初现,露出一张薄得透明的脸,天将黑未黑,还剩有最后的沙泥和砾石,在等待海水的覆盖和养育。随后,几盏灯亮起来,一团团昏黄,零星分布在暗黑的海滩上,偶尔有些移动,远看像夜在同时吸着几颗烟头。是女人们还在沙泥砾石里,还留恋着赶海,迟迟不肯离去。直至月白浓重,夜才在海湾里深下去。
所有这一切,在燠热难熬的漫长夏夜里,全部成为记忆中的星光,一次次闪烁浮现。过去我曾写过海湾的夏夜:“我的印象里,夏夜一直是个幽深寂静的潭。夜空蓝得发紫,星星清晰沉静,闪闪发光,看它们看得久了,星星的颜色就不再是那种耀眼的白,而是点染了明黄色。我想这都是空气造成的,星光闪烁,色泽变化,都是因为空气的颤动。”现在,这夏夜从我笔下逃遁了。是煎熬没了那种心境,还是有些夏夜本就十分稀有,十分难得,的确不好说。海湾斜对面仍旧亮起一排灯光,我曾同样写过的,它们似乎仍是副老样子,没多少改变:“灯光的倒影使那片海面波光粼粼,如果一艘货船破海而出,灯光碎裂,但很快又重新融为一片,归于静谧。灰暗的海面上,十几盏红灯绿灯交替着一闪一灭,我想那就是航标灯吧,船驶离码头,在红绿灯之间缓慢穿过,绿灯一会儿被船身遮住,一会儿又显露出来,而红灯一直到把船送出了海湾,始终是立在那里,很诡秘的样子,一下下闪烁。”深夜,或者黎明,沉闷的汽笛声仍旧会响起,发出一阵长长的低鸣,我弄不清船是在出港,还是准备驶进港口,船身体笨拙,行动缓慢,永远是这样子,无论酷暑严寒地出发,或者归来。
原载《散文》2018年第12期,收录于《散文2018年精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
作者简介
周立民,1973年出生于辽宁庄河。文学博士,现为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馆首批客座研究员之一,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兼职教授,辽宁省作家协会特聘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世俗生活与精神超越》《人间万物与精神碎片》《闲花有声——当代文学研读札记》《巴金画传》《〈随想录〉论稿》《〈随想录〉版本摭谈》《甘棠之华》《躺着读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