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陈志国双目失明之后,与他相处就变得容易多了。最明显的就是出门前没那么紧张了,反正他看不见,只要不说出那几个词,只要别弄出太大的动静,尽可以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溜出门去。陈志国显得很无奈,他常常警觉到有人要出门,紧张地竖起耳朵,捕捉每一点能判断情况的声音,但往往是在被关门声惊吓到之后,才知道有人出去了。每当这时,陈志国都会扭头朝着发出声响的方向,瞪着两只美丽的但什么也看不见的大眼睛,落寞地久久凝望。即便他提前听出了我要出门,跑来抱拳作揖求我带他出去,也常常弄错了方向。我明明在这面,他却面向另一面,两条小细腿抖抖地直立起来,瞪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使劲地向上仰起脸,双手抱拳久久地作揖……我不明白,陈志国为什么还是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外面那个给他带来无可挽回的伤害的世界。
劝我送走陈志国的朋友来向我道歉,在我面前大骂他的亲戚。说他其实跟这亲戚的关系并不好,这亲戚自恃社会地位高,历来瞧不起低于自己社会阶层的人,把亲戚都分成三六九等来对待。朋友悻悻地说,我早就该想到,像他这种对人都没有平等意识的人,怎么可能善待陈志国呢!我什么也没说,我说不出话了,我忽然觉得朋友的字字句句好像都是冲我来的。我抬头看向丈夫,发现丈夫的脸上竟也有了窘意。我知道丈夫一定和我一样,都想起了纪伯伦第六次鄙视自己灵魂的原因——当我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我忽然很想哭。
我是在陈志国离世之后,才逐渐有点理解陈志国的。在我们眼里,陈志国属于另一个族群,与我们完全不同。但在陈志国看来,我们是跟他一样的,所以他希望处处都能跟我们平等。我们上床睡觉他也要上床睡觉,我们出门玩耍他也要出门玩耍。他甚至吃我们的所有食物。而其中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曲奇、葡萄等,在他那个族群的食谱中都是被严令禁食的。陈志国努力与我们扯平,做了许多他那个族群很难做到的事。他能察言观色,能久久地直立,被欺负了会告状,饿了渴了会抗议。每次忘了给他的水碗添水,他都会把水碗踢得叮当乱响以示抗议。如果踢了半天还没有人来,就会干脆叼着水碗找人要水。有一次我正跟客人说话,见他叼着水碗过来了,就故意把脸别到一边假装不理。他居然光火了,狠狠地把水碗往地上一摔,弄出了个大响动,然后又仰起头挑衅地瞪着我。把客人惊得一愣一愣的,说天呀,你家陈志国简直就是个人嘛!客人说的没错,陈志国其实早就认定自己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了,甚至为此不惜放弃他那个族群的本分。有一次,我家夜里进了小偷,在客厅里划拉一圈之后溜走了。我们关门睡觉谁都没察觉,还是第二天邻居来敲门才发现的。当时可把我气坏了,我气冲冲地责问陈志国,你是干什么吃的?你耳朵那么灵肯定能听见,听见了为什么不叫?陈志国一句话不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那神情分明是,你们大家都没听见,为什么偏怨我?我顿时就瘪茄子泄气了。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陈志国对别人的歧视那么敏感,却从不掩饰对自己同类的歧视。陈志国从来不跟自己族群的同类玩。带陈志国出去的时候,自然会常常遇到他那个族群的伙伴。开始我还极力怂恿他去找人家玩,但他死活就是不去,不仅不去,人家来找他玩他还躲,一副不屑于与人家为伍的死样子。一位朋友见陈志国长相漂亮,想让陈志国跟他家的小宠成婚。考虑到这毕竟是陈志国一生中必走的一步,当晚,我就把他送了过去。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朋友的电话就过来了。朋友说,你家陈志国可真是守身如玉啊!他根本就看不上我家小宠,被小宠追得到处乱跑,看那样子就像他是女的小宠是男的,就像是生怕被小宠强暴了似的。后来实在没处跑了,陈志国就跳到高处,开始放声大哭。朋友惊奇地问我,你家陈志国怎么还会哭?我可从来都没见过像他这样的!我无可奈何地说,那是陈志国的特长,他天生会哭,稍不如意就大哭大号。朋友哀告我说,你赶快把他领走吧,求你了,他活活地哭了一夜,嗓子都哭哑了。我赶紧去把陈志国领了回来,从此不做他想,任陈志国的童男之身保持到终生。有时候我会想,也许陈志国真的认为自己此生身处的是三善道,真的认为自己与身处三恶道的族群不是同类吧。
其实,自从陈志国回来之后,我自己也有了很大的改变。过去我对人类以外的其他族群毫无感觉。一件偶然的事,让我发现了自己的变化。那是一次坐车出行,我无意间向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看到路边正在杀驴,那驴已被缚住手脚按在地上了。我的目光刚刚触到这个场景,眼泪就毫无准备地流了出来,这之间没有任何的想法思量,没有任何的情绪酝酿,没经过任何必要的心理过程。当时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我身上出现这样的情况,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从那以后我才发现我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生命的感觉不一样了,陈志国就像是一把为我量身定做的锉刀,一点一点地锉去了我包裹着内心的外壳,锉薄了我的心包膜,让我的心变得格外地敏感,格外地柔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