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过了30周岁,张山峰是要惹祸的,而且,命中还注定,一惹,就是滔天大祸。对张山峰来说,判决书就是一道催命符,捧在手中的一刹那,我发现,他的灵魂就如一缕青烟,缥缥缈缈地出窍了。灵魂出窍时,他身上的每一节骨骼,都在咯咯作响。张山峰的案子梳理起来并不复杂,甚至都没有留下犯罪的证据。如果不是因为对方律师使出了绝招,张山峰的结局绝不会是这样的,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张山峰不怪我们,甚至还安慰我们,他喜欢说,命是由天来定的,是死是活,他说的不算,我们说的也不算。在我看来,灵魂出窍了的时候,活着的张山峰其实就是死了的。虽然他还活着,他却盼着早点儿死,死得痛快一些,趁他的马还没走远,他要骑着他的马上路。只要没闭上眼,张山峰的话题永远都离不开马。

他的不幸起因是一匹马,结束,还是一匹马。

那天早晨,打扫了马厩,张山峰就急着去请假,打算回去处理家庭矛盾。俊善准的假,一开始,俊善不那么痛快,想不准假。猛地,看见张山峰脸上的几道血痕,俊善就软了,还劝他回家后别急躁,好说好商量。俊善吩咐让送肥料的车捎他一程。张山峰有些心热,摸着脸上的伤口说,善呀,我真他妈的倒霉。俊善没空和他扯闲篇儿,就拿起电话,一个劲儿地吼,喂!喂!喂!张山峰插不上嘴,就出去了。驯马师们的休息室在办公楼的东头,紧挨着一排马棚,马棚早已废弃不用了,里面堆着成包的苜蓿,靠墙还码了几袋胡萝卜。这儿的视野好,便于休息,更便于工作。张山峰换上了回家穿的衣服,朝里头喊着,小宋,爱丽丝步伐不好,你得注意呀。小宋答应了,张山峰才离开了马厩。

送张山峰下山的货车,吭吭哧哧的,随时都能散架了。司机说,换辆新车吧。张山峰说,找俊善说去,我算什么呀?司机说,你是最好的驯马师,能当半个家。张山峰笑了,这话听着挺舒坦的。车子拐了个弯,张山峰一眼就看见了老好人,老好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就探出头来。两车相交的瞬间,老好人伸出前蹄,咴!咴!连声嘶鸣。张山峰脑子就热了,急喊着,停车!快停车!张山峰谎称钥匙落下了。司机说,你老婆不是在家吗?你拿哪门子钥匙啊?张山峰眼看着运马车驶过去了,就拍着司机的后脑勺吼,你他妈的给我停车!车子停下了。张山峰跳下来,扭头就朝马班紧走,走着走着就一溜儿小跑了。山路陡峭,张山峰没跑多远,就两腿发飘,额上冒出了虚汗。汗水流到伤口处,火辣辣地疼。张山峰就想起了老婆,想起了老丈人,想起了老母亲,他们都在家里等着处理纠纷哪。张山峰冷静了,想下山,想赶紧回家。几乎要扭头回去了,然而,这一劫,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一声嘶鸣,仿佛是一声召唤,张山峰的心就开始打鼓,鼓槌很重,震得脑袋嗡嗡地响。顾不得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张山峰一口气跑进了马班。靠近了,靠近了,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真像他的眼睛,没错,是他的眼睛,就是老爸的眼睛。明知不是,明知是瞎想,这个念头却固执地印在了脑子里。

这是一匹好马,当了10年的驯马师,张山峰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不会骗人。张山峰想让俊善把这匹马留下来,这是一匹罕见的好马。驯好了,保证能四海扬名。哪怕不赚钱,哪怕白给养,也要留下来。驯马师能遇到一匹好马,是前世修来的机缘,一定要留下这匹马。俊善却不这么想,老好人每一次的腾跳,每一次的嘶鸣,都让他心生反感,担心马厩里从此不得安宁。马厩里不安宁,就会加大驯马师的工作量,就得增加开支,俊善比谁都算得清。这是一匹漂亮的好马,背阴的一面,黑中有红,红中有黑。身上的毛全都是顺着的,上足了油,闪闪发光。这是一匹心高气傲的好马,虽然在盯着你,眼瞳里却映着遥远的天空,是广袤的草地,是大江大河。每一次伸出前蹄,胸脯都会骤然隆起,浑身充满了原始的爆发力。

小宋拿着调教绳,试图靠上去,老好人警觉地回避着,朝小宋踢刨着。张山峰趁机靠近一步,身子轻飘飘地,落叶一样,站在了老好人的侧后。老好人撇开小宋,调整了方位,朝张山峰腾空而起,一起一落,像连绵的山峦。小宋一把抓住了鬃毛,再伸手,就抱住了脖子。张山峰急喊,快松手!这一声吼,人和马都吓住了。老好人哆嗦了一下,猛地就把小宋甩在了身下。张山峰出了个怪声,嘎!老好人放下了前蹄,又出了一声,嘎!老好人晃动着脑袋,倒退了两步。小宋趁机打了个滚儿,离开了险境。小秦眼疾手快,赶紧给老好人戴上了笼头。张山峰抚摸着老好人的鼻子,轻声问,是你吗?老好人脑袋探过来,拱来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