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峰驯服过的马,都成了他的孩子。起手就是孩子,撒娇,调皮,任性,驯成了,就是贴心懂事的孩子。唯有老好人,让他起敬,让他情愿矮一辈,给它当儿子,情愿把心掏出来让它看,让它闻。张山峰是驯马的高手,是马群里的王。让马立正,马绝不敢稍息,让马前进,马绝不敢后退。站在马厩里,他是体贴入微的丈夫,是心细如发的妻子。每当张山峰进场,马们都会抬起脑袋,频频张望,那可是隔了几百米哪,居然能闻到他的味道。小宋他们说,马天生嗅觉灵敏,能闻到臊腥味。马天生的好听力,一公里外的脚步声都能听到。说的都对,也都不对。换作小宋,即便走到马厩口了,马们依然如故,该吃草的吃草,该打盹的打盹,即便走得拖泥带水,走得乒乓作响,马们也没有反应。小宋狡辩,认为张山峰身上有臊腥味。小宋三番五次地提臊腥味,让张山峰恼火。老婆也总是这么抢白他,还说鼻子都被熏坏了。张山峰就相信了,就在意了。下班后,张山峰第一要务就是洗澡,一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香味为止。俊善打趣道,差不多就行了,你一个人浪费了多少水?放跑了多少电?张山峰不识逗,那张脸憋得像紫茄子一样,我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唤?我一个人为你省了多少工钱?俊善再也不敢乱说了,还买了把铁椅子,让他坐着洗。

下了训练场,他是至高无上的,胆小一些的,都能让他的眼神吓尿了。无论哪一个,只要在他手底下驯,不出一个月,就会脱胎换骨,成了英雄豪杰。他厌恶懦夫,即便露出一点儿胆怯的神色,都要挨一顿皮鞭。他的鞭法和别的驯马师不一样,别的驯马师雷声大,雨点小,都是打到哪儿,算到哪儿。打惯了,马就被打皮实了,就不怕鞭子了。张山峰的鞭子长了眼睛,专盯着耳朵后头招呼,那儿神经密布,一鞭子下去,痛入骨髓。还没等着求饶,第二鞭子如约而至。三鞭子下去,马就来了勇气,来了霸气,都要拼命了。

在老婆面前,张山峰就矮了三分。以前,也不怕她,刚结婚那会儿,气不顺时也敢动手。除非小姨子来劝,否则,也敢翻江倒海地闹。后来怕了,尤其是借了老丈人的钱以后,尤其是赔了本以后,就怕得要命。老婆说,还钱!他就晕了。老婆一直吵着要离婚,理由很充分,他身上有马尿的臊味,都熏出鼻窦炎了。这个理由让张山峰挺难过的,他后悔娶了个南方媳妇。南方人没见过马,对马没有感情。老婆说,不离婚可以,不离开马场也可以,咱们搬出去住,总可以了吧?张山峰依然不说话。老婆就冷笑,就接着闹,一直闹到孩子3岁了,还是不依不饶。小姨子跟他说,我姐的心事你不懂。张山峰就求教,你姐能有什么心事?小姨子又聪明,又狡猾,你是她丈夫,不是我丈夫,我有义务告诉你吗?张山峰就哑巴了,隔三岔五,头疼、牙疼、嗓子疼。

马班里的马想什么,他能猜透,老婆想什么,他确实猜不出。老婆吵,常常吵得惊心动魄,吵得地动山摇。下班进家,老妈哭,老婆闹。张山峰还不能开口,哪个也不能说。他宁可到马厩去,听他的马嘶鸣,也不愿意回家听娘儿们的吵闹声。他郁闷,他憋屈,他无处可躲。马安慰人很有一套,有蹭脸的,有拱怀的,有叼衣襟的。先听你讲,听得特别仔细,听得特别动情。有时抬头看你,有时低头沉思,直到你说完了,才甩着脑袋,喷着响鼻,回过头来舔巴你。

张山峰进门,小姨子说,姐夫你这时候才回来,有解决矛盾的诚意吗?张山峰慌忙作揖,恳请嘴下留情。小姨子心软了,就朝屋里努了努嘴。老丈人走出来,张山峰打了招呼,老丈人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张山峰钻进卧室,喊了声老婆,老婆也不理他。张山峰抱起儿子,转了几圈,逗得儿子咯咯地笑。张山峰就说起了老好人,老婆把脸扭向墙里,还捂住了耳朵。张山峰说,这匹马很有投资价值。老丈人进屋,瞪着眼睛问,骗人吧?张山峰赶紧说,眼瞅着就是赛马节了,每年这时候,大老板都要买马的,这是绝佳的投资机会。

小姨子就喊,姐夫你别胡说了,大老板买车买房,买马干啥子吗?张山峰说,买车买房的都不算大老板,大老板都买马了。老丈人问,得多少钱?张山峰心里一乐,老好人嘛,起码值200万。小姨子说,干啥子吗,你还敢买人?张山峰说,老好人不是人,是进口的纯血马。张山峰看了老婆一眼,老婆恰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老婆白了他一眼。张山峰心里有谱了,紧着说,连俊善老板都投了30万,你说,还能错吗?老婆又捂住了耳朵。张山峰小心地说,现在要是能投进10万,两个月内,管保翻番。老婆猛地坐了起来,挥着胳膊乱喊,去去去。张山峰有些不甘心,急着说,那可是一匹好马呀。老婆说,滚滚滚。张山峰说,将来卖出去,一下子就能把债都还上了。

小姨子喊,开饭了。

张山峰走进厨房,挽住了老妈,让老妈跟着一起吃。老妈问,老好人老好人,说谁呢?张山峰说,班里新来的一匹马。老妈就说,怪了,昨天夜里,我梦见你爸了,你爸活着时,别人就叫他老好人,其实,就是个窝囊废。张山峰不愿听,连忙引她出来。

老丈人把钱放在张山峰的面前,说这1万块钱呀,给我孙子过生日用的。张山峰纠正说,是外孙子。老丈人自顾自地说,孙子好啊,初一十五,上坟送灯,行善尽孝,外孙不行,送了也是白送,收不到的。老妈就接过话头,他爷回来了,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张山峰捅了一下,不让她胡说。老妈瞪圆了眼睛,拍着桌子说,他爷说了,谁敢奓翅儿,就把谁带走。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双方矛盾还是没能解决。老丈人临走时,有些醉意,跟张山峰叫板,不就是缺钱吗?我有的是,我就缺孙子。张山峰也喝多了,瞄着老丈人,抬起一条腿,悬着,恨不能一脚把老丈人踹出去。老丈人还是那句话,只要小孩子跟了他的姓,以前的债一笔勾销。张山峰虚踢了一脚,你就做梦吧,不出两个月,我就能还上你的钱。

都走了,老婆意外地与他缓和了,还说了点儿别的事,都不提儿子的事,也不提钱的事。张山峰趁机和她睡了一回。完事,老婆还去煮了碗汤圆犒劳他。张山峰吃着汤圆,想把购马计划详细说说。老婆意犹未尽,抛眉弄眼的,张山峰忍不住,重来一回。这一来,就没有机会说他的买马计划了。老婆说,老大给了咱爸,将来还会有老二嘛。张山峰当即就消停了,转身就软了下来。

一觉醒来,听老婆哼哼唧唧的,张山峰摸摸她的额头,挺热的。就去找了退烧的药。老婆吃了药,起身找出银行卡,让他把钱存上。张山峰心里一动,张口就问,密码是多少?老婆有些警觉,问他想干什么?张山峰充楞装傻,他老婆居然就把密码告诉了他,还把身份证也给了他。密码是张山峰的生日。张山峰有些意外。

银行卡里能有多少钱?趁机取出来买马,后果会怎样呢?上班的路上,张山峰脑子里突然就闪出了一道亮光,两个月,也就两个月,一旦没被老婆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