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回顾迟子建的整体创作历程,可见她始终居住在沃野千里的黑土地,三十余年来,从漠河的北极村,到冰雪之城哈尔滨,空间的位移,时间的流逝,令这位“极地之女”早已经与这块土地一起,构成一个和谐的文学场域,这里,也成为她写作最大、最好的风水宝地。她笔耕不辍,历史、现实作为她文学写作的双重视域,无不在叙述、想象和语言的旋流中“起舞”。从“伪满洲国”到“群山之巅”,从“额尔古纳河右岸”至“白雪乌鸦”,有“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也有“踏着月光的行板”,有“白银那”,也有“鸭如花”,美文佳构,不一而足。令人流连忘返的文本世界,如泣如诉的灵地的缅想,大千世界的波诡云谲,底层人群的清明上河图,是她一贯的美学追求。看得出,迟子建在这片冰雪之地,测量着世道人心的善恶美丑,芸芸众生,人生三昧,神余象表,熠熠生辉。小说的意象生于肌理,隐喻牵出丝丝微茫,走笔清晰,终不迷离,努力让小说生出不可思议的灵魂力量,更为我们留下了审美建构的空间。因此,数年来,迟子建自成一格,她的写作,很难被框定为某类,或者放入任何“潮流”“派系”,也许正因如此,她的小说,也就生出更多的特性、特质。我想,因为迟子建小说的“不好归类”,也使得她的写作能够守住自己的价值观、美学观,坚守自己写作的文化方位、题材和主题,而更加从容和自由,尽可一味地以自己喜爱的方式,结构文本,讲述故事,呈现人物;这也使我们能够经常感到,迟子建总是能不断洗尽铅华,以自己的写作个性,在叙事的道路上守住信念,保持尊严,完全倚仗自己的作品来安身立命,生发出与众不同的美学魅力。这就是迟子建能够保持旺盛创作力,写作嘉年华,不停走笔向前的重要原因。
现在,我们所遇到的问题是,直面我们这个时代,每一位有使命感、勇于担当的作家,究竟应该写出怎样的一部小说呢?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社会留下记忆,让它成为反抗遗忘、还原生活的参照系。
这部《候鸟的勇敢》,可以视为迟子建对这块土地的又一次深情的玄思,也是她对自然、生命和人心的深度凝视。不同的是,这一次,迟子建更倾情于将人与自然之间的神秘关联,他们在宏观、微观诸多方面的内在辩证,努力地绘制出互相联系、相互转化的现实世界图景。当然,一个作家的视野,不可能一览无余,都能开具“天眼”俯瞰众生,破译玄机和天意,并且对存在世界指点迷津。而作家最好的选择,就是让自己的美学理想融入、接入“地气”,寻找一种具有文化感的灵气和神韵。当然,这不是一部所谓“生态小说”,但却蕴含着人生与自然的“生态美学”;它不是“讽刺小说”,却气正道大,警示世人,激愤引而不发,直抵现实人心;它也不是“寓言小说”,但小说隐隐透射出对于生活的选择,需要远离生命的暗角,更应该以善行真。就是说,这部小说,依旧是很难用“类型化”的概念来界定的文本,它表面上写候鸟,写候鸟的自然保护,实际上有多层次地对整个社会生活全景式的表现和发掘。无疑,迟子建在一个时代生活重要的转型期,再一次写出这个时代人与自然,在精神和物质的连接点上人性、世道人心的真实状况。
看上去,与以往的叙事路数相似,迟子建在《候鸟的勇敢》里,依然选取了最朴素的、平实率性的叙述视角,进入当代社会最普通的生活情境之中。而且,在这个情境里,迟子建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其注入了某种向心的力量,洞幽烛微,悉心擦拭着人的世俗欲望、生存方式、功名、信仰,以及道德相貌,尽管强大的凡俗性生活,在叙事中不停地涌动着,单纯的神性沉静着,但写作主体悲悯的情怀,则蕴藉着洞察生活的穿透力和批判的锋芒。可以说,这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故事:人与鸟,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仅仅在一个季节的转换中,共同在一个颇具戏剧性的舞台上,演绎出时而跌宕起伏,时而又平静如水的生命悲喜剧,令人惊悸,催人思考,也让人清醒。我们看到,在瓦城的上空,候鸟,作为人的一个参照系,仿佛早已经即时性地为人做出了善恶美丑的甄别和分野。人与鸟,在春天里的相遇之后,各自的生气与生机,立即横亘于广阔的天空。近代,人类从鸟类的飞翔,得到启发,制造了飞行器,现在,又循着鸟类的生活、生存方式和活动轨迹,借助物质性的外力,开始冬去春来,享受生命的快乐。人与鸟,代表各自作为生命主体的力量,可是,在这里,候鸟人更像是一群“逃离者”或“躲避者”,已经无法与自己的根脉相连,而是“反认他乡是故乡”,在“候鸟”的节奏里,为了争先过上“候鸟人”的生活,狼奔豕突般虚空,不惜丢失自己的人格,过着缺失尊严的生活,表象奢靡风光,实则难以超拔现实窘境,精神更是怅然若失。
小说的主要叙事地标,是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和尼姑庵——松雪庵,两者构成一个有趣又吊诡的存在和某种“对峙”,仿佛戏剧上的异象异闻。它们之间,虽隔丘而邻,无法相望,却是藕断丝连,佛俗两界,却也峰回路转,无奈两处的袅袅炊烟,皆为人间烟火,也就难免气息相通。而它们之间所发生的故事,恰好就构成宗教文化和俗世哲学相互间的直接碰撞、信念龃龉和种种反向的破戒。
叙述中其实埋藏着几种关联或叙事的暗线,始终若隐若现,搅动着故事和情节,风生水起。现实存在之网,就此铺展开来。而擅写人物的迟子建,在描绘瓦城的人物图谱时,也绘制了一幅世俗生活的峭拔和阴柔。周铁牙借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工作职务之便,徇私枉法,猎杀候鸟,供奉权贵餐桌上尽情享用,由此,也牵扯出瓦城上上下下不正常的人际关系;候鸟人,伴随着候鸟一起出场,也伴随着候鸟相继离去,他们的身份,肆意奢侈地消费生活的来源,时而也令人垂涎;张黑脸和女儿张阔的父女关系,貌合神离,女儿觊觎父亲的钱财,一切似乎早已大于伦理亲情;检查站的老葛,掌握周铁牙盗猎野鸭的证据,据此要挟后者,让周铁牙利用关系帮助他解决生存的困难,彻底陷入无可奈何的纠结;即使松雪庵手持《金刚经》的云果师父,佩戴着菩提、红玛瑙、绿松石三串名贵玉石佛珠,明媚柔性而珠光宝气,到底是翩然脱俗,还是迷恋红尘?石秉德和曹浪,属年轻一代的后生,本属激情、进取、奋斗的一辈,可是,他们的人生取向,却极其现实功利,精于算计,过早地陷入信仰、意义、价值危机,他们之于从事的职业、事业,就是为了寻找或等待未来命运的转机,他们两人,或许就是这个时代的“零余者”?
这些,都构成了瓦城的自然、人文、政治、精神、文化的生态。人与自然之间也存在着一条密切的生物链,相互牵制,相互制约。整个社会生活,既是一个庞大的人气场,也是一个“势力场”,控制“势”的人,似乎就有“力”,就有“场”。迟子建细腻地勾勒、描摹出这个巨大的场域及其制衡、自然和人文的当代现实生态、灵魂的声色与虚无。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周铁牙这类人,构成当代生活中一股强大的存在:他精明,善于伪装,世故奸猾、势利且乖张。这个人物,就像游弋在阳光下狡黠的幽灵,在明媚中制造晦暗,在施展个人鬼魅和卑劣的套路中,屡显鄙俗,游刃有余。迟子建对笔下的人物,目光宽柔包容,但也不乏犀利,周铁牙这样不可忽视的存在,却也显示出复杂社会环境中另一种“势”的存在力量。其实,在这里我们可以不按着写实主义文学的标准,来研究周铁牙的形象,对其进行道德、价值评判,可以在更复杂的文本层面上,将其视为一个历史性和现实中存在符码,视他为“苍生”中的一员,是当代现实社会的“声色”或“犬马”。他对张黑脸,欺软怕硬地挖苦利用,面对来自骨气尽失的老葛的威胁,他可以反戈一击,应对自如。他还擅于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地维护、养护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关系、“资源”,可进可退。这个形象,透露出一个“圆形人物”的全部症候。还有一个人物蒋进发,代表了瓦城政坛世界的另一种人群,临秋末晚的官场生涯,让他放下很多,沉迷于摄影,放浪形骸于山水,看似内心明朗,怡然自得,但骨子里的世俗纠结,也极生涩难堪。很难判断,这个人物究竟将自己置于生活的“场”内,还是“场”外;他们是自己生活的主宰者,还是精神、灵魂的“残缺者”!
杜拉斯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所有作家,或好或坏,都是内心阴影的残缺者,内心阴影的缝补者。”[29]我感到,杜拉斯在解析作家内心真实的时候,主要表达了一个作家的责任和担当,这就是对于一个时代的人性裂隙和心理乖张进行揭示、纠正、补救。像许多同时代的作家一样,迟子建发现了这个时代人们心理的变化、弯曲,信仰的迷失,并描绘出灵魂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