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陈志国是在很久之后才开始一点一点地认命的。此时,双目失明的陈志国已经上了年纪,很多事情都力所不能及了。上了年纪的陈志国,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坚持直立,抱拳作揖地要求带他出去了。他也不再因为不带他出去就发泄使坏,想方设法用排泄物来恶心人了。陈志国年轻时从来不喜欢被别人抱,你把他抱在怀里,他立刻就蹬腿站起来,以保持自己的独立姿态。但现在谁都能随便抱了,无论你横着抱、竖着抱、趴着抱、仰着抱,他保证都会乖乖的。陈志国显然没有了从前的心劲,他不再与人攀比,不再耍脾气闹待遇,每日只静静地趴在那里,落寞地想着心事。
最后的几年,陈志国过得很艰难。他直肠上长了个憩室,大便总是堆在憩室里顶住肛门出不来,每次都得丈夫给他抠出来。他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到最后连站都站不稳,打个喷嚏都能把自己摔个跟头。陈志国像是知道自己要走到尽头了,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做出了一个令我们大家十分吃惊的举动——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口一口地把自己尾巴上的毛全部咬光了。
陈志国长着一条极漂亮的大尾巴,平常他的尾巴总是搭在腰上,长毛瀑布一样披下来,跑动时他的尾巴就会高昂起来,长毛像旗帜一样飘扬。这条曾为陈志强带来过无数赞美的尾巴,被咬光了毛后蛆虫一样弯在身上,现出一副难看的怪模样。谁都不知道陈志国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是闲极无聊,也许他是跟自己较劲,也许他是想在另一个轮回之前彻底抹去自己身上的三恶道印记。
陈志国活了17年,按照他那个族群的计算方法,应该是119岁,算是少有的高寿了。我们把陈志国埋在了后山。后山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莲花山。据说,当年还是李四光发现这里的地质结构状如莲花,由此命的名。这个名字很对我们的心思,况且山下还有座寺庙。女儿说,陈志国睡在这里,可以每天听到寺庙的钟声,每天听到僧人诵经,或许能近梵音得真经吧。
几日前,女儿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遇到了一人,那人笑眯眯地走上前问,你看看我是谁?女儿看着面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那人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你好好想想,你是认识我的,我们曾经很熟,不,不只是熟,我们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还没等想起他是谁,女儿就从梦中惊醒了。女儿满腹狐疑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梦,但说着说着却两眼发直,忽然停住了。我催促女儿说下去,女儿说你等等,让我想想,然后突然大叫了一声,我知道了,是陈志国!女儿说,妈,他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是陈志国,就是陈志国!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忽然记起来了,明天正是陈志国三周年的忌日!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莲花山看陈志国。女儿在陈志国的坟前跟他说了好多话。女儿问陈志国,你是不是已经托生了?你是不是这世托生成一个人了?女儿对陈志国说,我知道你今生一直都在为自己的身份焦虑,一直都希望别人能把你当成一个人,你终生都在为做人而努力。陈志国,你是来告诉我们你做到了吗?
寺庙的钟声突然响了,在寂静的山谷里激起一阵阵回声。
原载《北京文学》2018年第6期,《小说月报》2018年第7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8期、《中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4期转载
作者简介
张鲁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大连戏剧创作室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等杂志发表作品。小说集《小日子》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小说集《美丽鞋匠铺》《清凉歌》。小说曾转载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