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还是个人吗?老丈人指着张山峰的鼻子吼。张山峰懊恼不已。老婆的鼻子出了问题,不是鼻窦炎,是鼻癌,老丈人准备了9万块钱,打算让女儿去做手术。结果呢?张山峰就敢把救命钱拿去买马了。老丈人骂累了,就低着头拣豆子。小姨子在一旁玩手机,看样子,对她姐姐的去向心里有谱。张山峰忽然来了气,是的,他不该把钱挪用了,可他去耍钱了吗?是买马,是做正儿八经的生意,是赚钱,是想还债的。为什么要玩失踪的把戏呢?不就也是想让外孙子变成孙子吗?
张山峰带着怨气离开了老丈人家。
不找了,等卖了马,还清了债,老婆自然会回来的。
老好人擅于奔跑,看它的腿,再看它的蹄子,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再看身量,天生的赛马。张山峰得意,得好好驯,得使出真本事驯,驯出来就是一匹千里马。张山峰和别的驯马师不同,驯马前,也先要吊马,让马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吊马,不但控制体重,也磨性子,不给料吃,干靠着。每次驯马课结束,刷洗干净了,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都不再喂料。吊过的马和没吊过的马是截然不同的,吊过的马肌肉结实,有力气,还通人性。张山峰驯马的花样也多,信手拈来,随心所欲。他常说,驯马就像老妈做饭,一天三顿,得有耐心。能干的老妈,天天变着花样,热炒的,凉拌的,油炸的,清蒸的,变化多端,怎能吃够?驯马也是这个道理,得有变化,没有变化,再好的马也要毁掉的。驯马师不能懒,你懒,马也跟着懒。
马和狗不一样,马高狗矮,狗看人,要么高看,要么低看,不那么客观。马就不一样了,马看人从来都是直视的,在它眼里,不分高低贵贱,一律平等。要想养好马,就得和它拜把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光是勤喂料、勤擦洗这么简单,要用心呵护,像对孩子,像对父母,要知冷知热。马都懂,别看它不会说话,心里明白着哪。在张山峰的眼里,马就是个哑巴人。
好的驯马师首先要学会和马的呼吸合拍,和马的步伐合拍,和马的心率合拍。标准不在书本里写着,书本里写着的都是虚的,标准在心里头,在驯马师的心里头,也在马的心里头。吊马的同时,还要坐马,坐马更有说道,不光是训练技巧,主要是弄懂马的心理变化。你不懂,它就让你难堪,让你前功尽弃。你懂了马,就能驯出理想的步伐,驯出理想的跑姿。驯赛马和驯马术马不一样,条件好的纯血马一般都要驯成赛马,赛马要想练成如风似电的速度,坐马一环很关键。不能惯着,像小孩子一样,惯着就生毛病,有了毛病就不好板了。张山峰设计了多种训练方法,让马熟悉。刚开始,没坐过的马,都是野路子,跑起来,在即将达到极限速度的时候,四蹄总会碰在一起。别看只碰几次,很影响速度的。这时,就需要驯马师耐着性子纠正,要坐马,让马学会舒展,学会调节关节。张山峰身子重,不舍得坐马,就找小唐、小秦,一人骑一会儿。坐马对骑手的要求很高,骑手必须挺胸抬头,坐姿端正,得按照设计好的节奏起伏,得让马始终跟着骑手的节奏跑,不允许擅自调整。
这边,张山峰忙着驯马,那边,俊善也没闲着。来了几拨人,看过了训练课,都对老好人有兴趣。有询价的,有含而不露的。每当有人来看训练课,张山峰就会铆足了劲儿,穿戴整齐下场。他要亲自驯,要驯得头头是道,要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训练课的高潮就是跑圈,除了追风仙子,其他的马都不是老好人的对手。3000米跑下来,都能把三河马套上一圈。
眼看着,一天天过去了,张山峰的马也驯得有模有样了。
终于来了一位买主,乍一看,挺凶的,胳膊上还文了字,仔细看,是个“忍”字。俊善介绍,这是龙哥。龙哥看了一堂课,当场拍板,两匹马都要了。张山峰还以为做梦哪。龙哥让报价。追风仙子是张山峰的,张山峰报了价。龙哥没有异议。老好人是合股的,俊善持大股,由俊善报价。俊善张嘴报了150万。张山峰就慌了,担心砸跑了买家,就满脸堆笑,说,龙哥,还可以商量嘛。龙哥摸了摸胳膊上的“忍”字,说,就这么定了。张山峰心花怒放,真想给龙哥磕个头。龙哥只有一个要求,必须要在赛马节上夺标。
张山峰说,放心吧。
按照经验,凭老好人的条件,跑赢比赛不是难事,俊善就在合同上签了字。龙哥就让人把首付款打进了马班的账户。从这一刻起,老好人和追风仙子就是龙哥的了。定金30万,俊善姿态高,全让张山峰拿去了。张山峰美啊,梦想成真了,终于赚钱了,终于扬眉吐气了。他一溜烟儿地去了老丈人家,把钱码在桌上。他坐在桌子的这一边,老丈人坐在桌子的那一边。谁也不看谁,都看着钱。老丈人说,早知养马能挣钱,多投点儿啊。老丈人找了条大毛巾,盖在钱上,算是收下了。张山峰说,还有30万,赛马节一开幕,就赚到手了。老丈人连连点头,好,好。张山峰也没问老婆在哪儿,不急,急的是他们,看怎么收场吧。
张山峰离开老丈人的豆腐房,走得急,撞上了门框,疼得直蹦。
龙哥来了,站在外场看驯马。看了一会儿,龙哥对俊善说,想骑几圈过过瘾。俊善就喊来张山峰,让他带龙哥骑两把。龙哥说,我没穿马裤。俊善说,没事的。龙哥说,我没戴帽盔。俊善说,没事的。张山峰就让小宋去库房拿帽盔和马裤。龙哥说,谁稀罕穿你们的垃圾服?张山峰臊了个大红脸,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龙哥拍了拍马头,我穿的都是意大利原产地的名牌货。老好人跳了一下,甩了一下脑袋。龙哥拍着老好人的脖子说,宝贝,你得听话。老好人倒退了几步,摇晃着脑袋。龙哥拍着它的背说,如果不听话,我就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虽然是句玩笑话,张山峰却听着不舒服,对龙哥的印象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很糟糕。这是一个马主该说的话吗?不听你的话,就剥人家的皮?你是谁?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钱在人的世界里好使,在马的世界里,是废纸,是狗屁。
张山峰恨不能收回这笔生意,告诉龙哥,不卖了!
龙哥看出张山峰的不满,就问他,知道为什么我是老板,你是马夫吗?张山峰摇了摇头,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龙哥说,因为我能听懂人话,你听不懂。龙哥扳住了马鞍,俊善赶忙跨出一条腿,龙哥踩住了,翻身上了马。俊善站直了,朝马屁股上轻拍一掌,老好人跑了。俊善拍打着裤子上的鞋印,峰子,想什么呢?
张山峰没有说话,心里头挺难受的。
龙哥的骑术还行,只是基本功不扎实,跑起来,习惯朝右偏。这就使老好人发不起力,一股力量总是被另一股力量抵消了。老好人纠正了几次,龙哥反倒倾斜得更加厉害。老好人一个劲儿地朝另一边挣,龙哥一个劲儿地靠缰绳板正,一人一马,斗上了气,都想按照自己的习惯跑。老好人乱甩着脑袋,龙哥就抽它,拿脚跟磕它的肚子。老好人突然站住了,抬起了前蹄,朝空中刨去。龙哥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俊善急着问,峰子,怎么回事?张山峰面无表情。
龙哥摆着缰绳,紧紧夹着马肚,老好人又飞奔起来,一阵风似的,留下龙哥一路惊恐的号叫声。龙哥左摇右晃,老好人左摆右挪。一人一马,扭成了麻花,斗成一团。俊善喊,小心呀!龙哥喊,停不下来呀!俊善说,峰子!快停下来!快停下来!
一连跑了十几圈,眼看着龙哥像一堆烂棉花,张山峰才打着响舌,挥舞着叫停的手势。老好人居然没理会他的手势,居然越跑越来劲。眼看着,再跑下去会出人命的。张山峰慌了,赶忙搬出了几根地杆,横在跑道上。老好人跃了几跃,疯劲过去了,慢慢停住。龙哥头发散乱,墨镜早就没影了,他扶着俊善的肩膀往下跳,老好人闪了一下,龙哥就势摔在地上。他爬起来,狠狠抽了一鞭子。老好人甩了下脑袋,看着张山峰。
张山峰说,你不能总揍它。
张山峰说,你越揍它,它越恨你。
龙哥瞪着张山峰,急吼着,你怎么知道它恨我?张山峰说,我是驯马师,我当然懂得,你想养马,就得和马交心,你尊重它,它才能尊重你。龙哥说,少来这一套,明天,我就找一个明白人来驯!龙哥说,我还有个条件,你们得无条件答应。龙哥的条件很变态,什么时候老好人变得温顺了,乖乖地任他骑,任他打,任他骂,他才交付尾款。这个条件让张山峰一阵阵难过,老好人是赛马,赛马都是有血性的,怎么就成了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况且,龙哥的骑术有毛病,让老好人改变风格,还想要好成绩,难!
俊善和张山峰开了个小会,俊善让张山峰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按照龙哥的要求驯马。张山峰把龙哥骑术缺陷指出来,让俊善评理。俊善说,我不管那么多,你去想办法。
办法还是有的,否则就不是张山峰了。张山峰让老好人上负重训练,在它右侧背一包沙子。张山峰也清楚,这样肯定会影响步伐的,最终,还是会影响速度的。
张山峰有个疑虑没好意思说出来,他闻到了龙哥身上有一股子怪味,有些酸,还有些臭。老好人也不适应这种味道,总是喷响鼻,总是伸着头,鼻子和龙哥保持着最远的距离。张山峰由此想到了自己,也是臭的。老婆忍了几年,都熏出鼻癌了。忽然就出了一身汗,癌?真是癌吗?
不能!老丈人一家在设套哪。
张山峰心情不好,趁星期天马班休息,就在家赖床。躺了一天,想也想了,愁也愁了。临了,俊善来了。俊善和朋友应酬,路过这儿,就上来看看。老妈沏了茶,让他喝了解酒。俊善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口一个大辫姨,叫得那个甜。老妈高兴,顺嘴就把儿媳妇跑了的事说给他听,让他给拿主意。俊善含糊地说,峰子,你老丈人毛病不少啊。张山峰说,都是惯坏的。俊善说,你得赶紧把嫂子找回来,别让人家把你儿子抢去了。俊善喝了会儿茶,就提起了赌马,说得轻轻巧巧,一点儿也不张扬。张山峰也没在意,这事远在天边,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他都懒得琢磨。两个人又说起老好人。老妈插话,别叫老好人,就叫窝囊废,全钢厂没有不知道他的。俊善愣了,窝囊废?全钢厂?张山峰就朝他眨眼。
俊善问,窝囊废是谁?
老妈说,窝囊废就是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