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班在大山里,公交车只通到山脚下,通常还得步行一个小时。张山峰很少从头走到尾,刚到半山腰,总能被俊善的车撵上。两年来,都习惯了。见了面要说,早啊。俊善先说。后来,张山峰也文明了,还抢着说。山脚下有一家银行,半小时以后,门开了,张山峰第一个进去,先让查一下存折里有多少钱。人家说有9万块钱。张山峰就愣住了,这么巧?他突然就起了冲动,说全都取出来。人家说,昨天存进去的,今天就全取出来?张山峰一阵阵晕眩,昨天存进去的?不多不少,加上给孩子的1万块,恰好是10万块钱?张山峰心里头突然就豁亮了,这钱和他有关系,和买马有关系,这钱就是一个信号,一个老婆放低姿态解决矛盾的重要信号。人家说,取5万元以上,得提前预约。张山峰就磨叽,嘴皮子要磨破了,就是不行。身后的人说,让他取吧,过了今天,这钱指不定是谁的。张山峰一回头,俊善排在后面。张山峰连忙说,早啊。俊善没有回应。里面出来一个女的,俊善说,早啊,李主任。俊善介绍说,这是我们班的驯马师。李主任就朝里边说,给他提吧。俊善也提了30万元现金。两个人走出银行,上了车,俊善说,早啊。张山峰跟着说,早啊。司机踩了油门,车子就像箭一样飞了出去,差一点儿和迎面驶来的一辆车撞上了。张山峰后悔没坐在后面去,这家伙,太危险了。

两人把钱放在桌上,俊善就木呆呆地看着张山峰。张山峰说,你把墨镜摘了。俊善就摘了墨镜,俊善两眼无神。张山峰说,善啊,听我的,买吧。俊善揉了揉眉骨,你真的要赌一把吗?张山峰说,为什么不呢?俊善说,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超级大赌棍。张山峰脸就热了,善啊,你这话挺损人的。俊善说,咱马班,禁不起闪失啊。张山峰伸出两根手指,就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咱吃香的,咱喝辣的,咱他妈的也潇洒去。俊善盯着张山峰,真的能行吗?张山峰拍着胸脯,善呀,你还不相信我吗?俊善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相信!又重重地说,敢不相信吗?你是有名的驯马师。

俊善让张山峰带他去马厩,他要再看一眼老好人。出了办公室,眼见着追风仙子在障碍场里尥蹶子,看样子是在闹情绪。张山峰就吹了声口哨,又打了几声响舌,追风仙子安静了。张山峰喊,步伐太紧了,再放出去两庹绳。小宋听从了,眨眼间,追风仙子就跑得欢实了。

马厩是旧厂房改造的,高大,空旷。张山峰早就想在棚顶上加层隔板,这样就能让马有安全感,有利于马的心理健康。每回提出来,都被俊善严词拒绝。俊善不舍得花钱,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张山峰此时心情大好,也想开了,等卖马赚了钱,他自己掏腰包改造马厩。

小唐一个人在低头扫舍,扫几下,就抡着扫帚朝老好人屁股抽一下。张山峰拉下脸问,吃枪药了吗?小唐脸上红了一片,说,它净欺负人。老好人伸着脑袋,好奇地望过来。张山峰摸着它的鼻子,它怎么就欺负人了?性骚扰吗?小唐扔掉扫帚,气哼哼地说,师傅,你没喝酒吧?老好人舔着张山峰的手,又转过来舔俊善的手。俊善掐了掐老好人的脑袋,很匀称,不大不小正合适,符合好马的标准。张山峰蹲下来查看马粪,把马粪捏碎了,又放在鼻子下闻。马粪散发着酸萝卜的气味。张山峰就说,该加精料了。

老好人浑身上下黑红黑红的,灯光下,黑的多,红的少。毛细而密,闪闪发光。俊善摸了又摸,暗自叫好。张山峰突然朝小唐吼了一嗓子,怎么不放盐呢?小唐没好气地说,你也没让我管它。张山峰就急了,朝小唐踢了一脚。小唐赶紧去拿了一块喜马拉雅盐,没好气地扔在池子里。张山峰量了量高矮,把盐块吊了起来。老好人拱开他,仰脖舔盐。张山峰说,可惜了,这马没养好,营养不良。

俊善皱着眉头,那怎么办?

张山峰说,缺维生素,缺得厉害。

俊善急了,那怎么办?

张山峰说,还能怎么办?精心伺候呗。

张山峰摘下笼头,看了老好人一眼,准备给它戴上。小唐说,这一早,全都动手了,就是戴不上,还让它给踢了。俊善说,再踢,你们就拿鞭子抽它。张山峰一瞪眼,敢?小唐说,这家伙扛打。张山峰笑了,你们那是抽鞭子吗?挠痒痒吧?张山峰伸手朝追风仙子抓去,追风仙子本能地往旁边躲闪,趁老好人分神之际,张山峰闪电般地揪住了它的鬃毛。老好人倒退了几步,屁股就顶在了墙角。张山峰打了声响舌,让它放松。老好人拧了拧耳朵,喷着响鼻。张山峰给它套上了笼头,口衔也给拘上了。老好人仰起脑袋,咴!咴!连声嘶鸣,追风仙子也跟着咴!咴!嘶鸣。张山峰打着响舌,仿佛在数落着什么,一时缓,一时急,缓时如和风细雨,急时如电闪雷鸣。老好人刨着锯末子,甩着脑袋,态度还算诚恳。张山峰继续打着响舌,抚摸着它的脖子,抚摸着它的脊梁。老好人侧脸看他。张山峰把脸凑过去,看呀,你看呀,我是张山峰。老好人脑袋伸过来,舔着张山峰的手,张山峰搂住了,蹭着它的脸。老好人一个劲儿地拱怀。张山峰趁机拿起了马鞍,老好人又有了敌意,昂起头,盯着他。小宋说,这家伙,从来没有佩过鞍子吧?张山峰打着响舌,很严厉,连俊善听了都觉得有些心慌,仿佛连人带马一起骂了。张山峰拍打着马鞍子,打着响舌,告诉老好人,一定要佩的,不佩马鞍的马,还是马吗?老好人不服,极其不耐烦地刨着锯末子。张山峰突然发起狠来,响舌越来越急,简直像刺刀见了红。老好人垂下了脑袋,抖了抖鬃毛,不敢对峙了。张山峰把马鞍搭上去,老好人尥了下蹶子,张山峰响舌中带着笑声,轻松了许多,老好人很受用,慢慢就放松了,低头叼起了苜蓿。张山峰勒着肚带,勒得很紧。老好人有些不适应,不停地朝肚子下看。张山峰扯着缰绳,牵着出来了。走了一段,老好人有些扭捏,小脚女人似的,迈不开脚。小宋问,它怎么瘸了?俊善吓了一跳,仔细观察,果然,走得绊绊磕磕的。张山峰俯身朝马腹下看了几眼,搂住了一条马腿,猛地抬起来,再放下,又抬起一条马腿,放下。再走,就稳稳当当的。俊善像个小学徒一样,都看傻眼了。

峰子,你都和它说了些什么?

我问他有没有娶老婆。嘎!嘎!嘎!

它怎么说?

它让我帮着找一个。嘎!嘎!嘎!

把你的追风仙子配给它吧。

坏了!嘎!张山峰弯腰看去,坏了!不是儿马。

俊善心里凉了半截,恼得转身就走,让手推车绊了一下。他抬腿就是一脚,差一点儿把手推车踹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