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炎热,里面没有风,只有火。热空气凝固,草木纹丝不动,海湾败下阵来,神情倦怠不起一丝波澜,日间如果不是海面上波光闪耀,就会以为那是一块巨大的铁板,深深嵌进了陆地。唯蝉鸣有力量冲破密不透风的热浪,天还没开始放亮,蝉鸣便摸黑响起来,在黎明前四下里横冲直撞,夜幕被打成一张筛子网,像接连中了无数密集的子弹,然后退到地球的另一面。太阳落山后,男女老少一齐涌向海湾,海湾周围的道路——附近大街小巷,全部被车塞满,开始车还被贴罚单,很快违停胜出,车继而抢占上了人行道。人们都不敢在家,下班后带上吃喝直奔海上,海湾整晚上人声鼎沸,一直闹到深夜,才安静下来。

暴热第一天,父母就来电话,要求我们不要过去。等两天后,终于忍不住去了,他们在家只能穿件薄内裤,这就是不叫人去的原因。隔两天再去,门从里面反锁上了,钥匙拧不开。我站在门外,拨通屋里电话,父亲开门接下食物,随即又把门关上。我跑下楼坐进车里,看到三楼上,母亲站在厨房阳台上,正隔窗看着我,我朝她挥挥手,她也举起右手,向我轻轻摇晃。车驶上了大道,眼泪飞迸出来,我转过脸朝向窗外,不给我先生看到。两场雨后,终于可以去看他们了。妈妈说,我还算是熬过来了。她几乎不吃什么,体重掉了两公斤。父亲也掉了两公斤,我也同样,我先生似乎掉秤更多。她不要人去送吃的,也不要人过去给烧吃的,中心是怕我们热,受煎熬。父亲一只手的手指按在桌沿上说,我就是感到很颓唐。他刻了一辈子木刻的手,指节一直粗大,现在看也瘦了下去,并且苍白。八十多岁,真是都老了,可无论是怎样的老态,他们看着都是知识分子的样子,清癯瘦弱,安详儒雅。

看到父母能从这个夏天走过来,毕竟还有份安慰。下一步就进入秋天了,每年10月开始,退休老人要到所住社区做身份认证。前些年曾经这样:A4纸大本,每人一栏,填写姓名、家庭住址、电话号码,纵项有一栏,只需填写一个字:生。不填生就意味着死,相当于被一笔勾销,养老金过月即刻停发。认证一年有两次,一次管半年。证明生原来如此简单,不过,半年又似乎没谱,这场酷夏中,我知道就有几个人离世,他们叫我看到,倒地而亡是分分钟的事,分分钟都是无常。父母随我迁居海湾,以其高龄回老家去,做一次认证没有可能。有几年电话认证,父母工作过的学校分别打电话过来,父母各说几句,自报家门,姓名年龄,还有声音,都可以证明你还在,还在呼吸。比起英国电影《我是布莱克》还好很多,失业者布莱克的所有经历,都是数据时代的绝望表达。我,是布莱克。父母还不需如此,不必站在街头上大声宣告我是谁。近两年可以拍照、视频,然后微信传过去就证明了自己,银行一再更换,退休金如期打入卡里,这全都是活着的证明。无论方便还是不方便,不管怎么折腾,父母始终是人淡如菊,让我想起本质上完全可以视为相通的两句话,一句是“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另一句是张爱玲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2016年是给父母拍照,2017年改拍视频,我母亲手捧一张当日的《大连晚报》,把它抵在下巴颏儿,在手机视频里笑着大声说:“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