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鸡,好长一段时日里,去年以至于前两年,每到黎明时分,便开始打鸣。我在黑暗中醒来,知道该是卯时了,再看看墙上的钟表,果然时针正指向五点。窗外海湾灰蒙蒙的,看不清什么,那鸡好像藏在黑暗的深处,隔一阵打一次鸣,直至把日头叫出来,天下大白。第一次听到鸡鸣,正是我生病后出院刚刚回家。离开病床,躺回到自己的床上,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我想起忘却了的病痛,感到一阵痊愈后的舒适。这时鸡鸣响起,从楼下院里的什么地方传来,我几乎没有力量去惊异,只躺着不动,就这么静静地接受了它。

就在十七楼。很久我都没法相信,这鸡鸣响起的地方,既不是在一个村庄里,也不在我儿时楼院邻家的矮木栅内。尤其在冬日,整夜呼啸的北风在晨曦前停住脚步,第一声鸡鸣随即响起,我蜷在被里,还不需要起身,也不睁开双眼,心中贪恋那一刻,朦胧中觉得自己是身处往昔。同样,更不跟我先生提起,我偷偷保留着黎明中这段隐蔽的时分,像藏起一小块孤单的糖,根本无法与人分享。偶尔我会克制不住好奇,想在小区里挨个楼找找,弄清楚鸡养在哪幢楼,高楼大厦又如何养,可是一到白天,就全忙忘了。去物业取快递时,有过一两次很想问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觉得鸡鸣这事太复杂,尤其发展到了我这儿,根本就难以说清。有时在莫名的忧惧中睡去又醒来,鸡鸣在不知名处响起后,沉入黑暗,又重新响起,“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老句就会随之到来,我体会到那种古老的不安原来从未停歇,尽管仍是孤身一人的感觉,但血液里积蓄起的,似乎已不仅仅是力量。天长日久,我就想那养鸡者,该是个特别怀旧的男人,否则他在鸡鸣里还能得到什么呢?他喂养它,每天要给它剁饲料,他站在砧板前,扎着帆布围裙,一天三遍。第一年如此,第二年如此,第三年还是如此。他在过旧日子。是不是像诗人柏桦早年写过的那样,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不知为什么,在最后半年的时光里,那只鸡身体里的晨钟突然紊乱了,它开始不分时辰,从早鸣到晚,唯独夜间的几小时,被留出来,留于寂静中。天已经大亮了,它还在唱。上午八点钟打鸣,九点钟又打,然后是十点十一点。起初我惊疑不定,放下手中在做的一切侧身谛听,直至相信耳朵千真万确没有出错。接下来鸡鸣进入午后,一天天过去,两次鸡鸣之间越挨越近,间歇越来越短,越来越不分光景,四十分钟,或者半小时。我由一次次反复确定中转入了忧惧,手头在做的任何事都开始漂浮,或是在水面的旋涡中打着转不肯沉落。意识深处始终处于等待之中,好像一只鞋子落下了,永远还有另外一只,随时准备落下。鸡每打一次鸣,我不觉就要去看一下灰绿墙上那只静静转动的挂钟。明知道大概是几点,根本不用看,但还要去看,确认是几点。秒针无声地划过,永无停歇地围绕着一个圆心转动,细小的针尖是一只小黑蚂蚁,急遽地吞噬自己脚下的金色刻度。我在跟着它走。没办法忘记,更没法拽住。时间大张旗鼓地流逝,生活这块布被切割成碎片,寸寸露出它的线头。坐立不安堆积日久,慢慢会成为一种习惯,习惯这枚钉子钉进身体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它与周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只动物,它把我拽进放大的时间里,我没法走出来。我没法对抗,终日顺从。永远是三个音符,每个音符长短变化不一,头一个音符通常是嘹亮的,时常也会喑哑,像没有清理好嗓子,最后一个音符永远拖得最长,有时几近呜咽,一直沉下去,像锁在大地的喉咙里。我立在屋地里听着,最终似乎能听出其中所有的情绪,每一道鸡鸣,高兴还是不高兴。

去岁除夕前,鸡鸣莫名消失。海浪声又一次不再作为背景响彻窗外。大概那鸡不想进入戊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