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树
小卢一直到了24岁才对自己的家世有所了解。其实不只小卢,很多人不仅是在小的时候,甚至一生都对自己的家世缺乏深刻而透彻的了解。每个人都是照不远的烛光,看不清身后的事,身前的事也很模糊。
当然,有记载历史方面的家谱,范例上基本是春秋笔法,但那多半是被局限的、被风干了的文字。小卢上大学之后才对父辈口头讲述的家世产生了怀疑。我们在一个宿舍,脱课那个下午他亲口跟我讲的。后来一些日子里,我在高大杨树飘絮的操场上和在窗前结满霜花的图书馆里看到过他孤独的身影。以至于他错过了一双美丽而忧伤的大眼睛,那个西北女子留给他一段身影、一个碎片的记忆和一缕青春在体内酝酿的气息。据他自己讲,那个气息浮荡在他身边很多年,袅娜不散。
小卢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决定放弃对家世的追问,原因十分暧昧也十分明确。他在调查时发现,自己的先祖是南方人,后来做了北方人。南方和北方的划分是隔了一条江,那条长长的江水不慌不忙、慢慢地推送着岁月的磨盘,使得人类设定的时间现出几分可笑和几许滑稽。
小卢仿佛成了一只没有方向的孤雁,在校园外的街道上踯躅,街灯把他的影子拉长或者缩短。也就在那年初秋,我们毕业班的同学离京踏上了返乡的火车——小卢没和我们同行,他买了去舟山的火车票。他悄悄地对我说,我要去普陀山。我以为他想在工作前做一次旅游,也没多想。多年后,我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卢在颠簸和摇晃的绿皮火车上一夜没睡,早晨起来迷迷糊糊地跟着人流下了车,又坐人力车到了码头,买了渡海的船票。那天中午,下了船的小卢才知道,他去错了码头,他脚下的岛屿不是普陀山,而是一个叫岱山的岛屿。尽管已近初秋,海边的中午仍旧潮湿闷热。小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目光在流动的人群中跳跃着、闪烁着。那是一个古朴、宁静、整洁的古镇,在一条标牌为解放路的老街上,小卢走过了青石板,走过了老商号,然后,坐在一座灰墙斑驳、檐角残损,但砖雕精致的木刻门楼前的台阶上,脚下是石板缝中冒出的如古钱般暗绿的青苔,闻着刺鼻的鱼腥味儿,眺望波光粼粼的大海。小卢身后的山峦上是郁郁葱葱的林海,有杉木、马尾松、毛竹、木荷、枫香……特别是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有一株老香樟,他无法判断那棵树的树龄,不过他想,起码上百年了吧。
海岛的气候瞬息万变,云层越来越厚,起初,海面的颜色比天空还明亮,而到了傍晚,小卢面前渐渐有了雾雰。他站起来,发现怀抱群山的不是大海,群山飘浮在云雾之中。天黑之后,浓雾散尽,天空悬挂着朦胧的月亮,小卢隐约听到了海潮的声音,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着,仿佛枕着涛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蒙蒙亮,小卢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老香樟,他的衣服已经是湿漉漉的,伸一下舌头,发现舌尖也是咸涩的。那天早晨小卢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要留在岛上。
真正的哲学在民间。小卢这样说,可事实上,他并不能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但他的确留在了古镇。作为名牌大学哲学专业的大学生,他也许是“81届”唯一选择小海岛定居的人。
在古镇,小卢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单位,当然,他不在意这些。后来通过市人事局办理改派手续,他被派到县中学教政治,讲课并不是小卢的强项,不能展现他的学问和才能,所以,一个学期下来,他在老师和同学眼中的神秘感消失了,渐渐地,“桑叶岛”上很多人都知道,北师大的毕业生,也是徒有虚名,表里不一啊。小卢并不是有意,却不折不扣地损害了母校的声誉。
尽管如此,给小卢介绍对象的热心人还是不少,小卢也乐此不疲地看了几个,他不挑工作,只挑长相,看过的一些却都不满意。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卢在岛上东沙镇邮电所看到了邮递员小林,他一下子被她“锁”住了,当时他想,小镇上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也许上帝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打那以后,邮电所就成了小卢频繁出现的地方,两人的情感生活也拉开了“序章”。
小卢经过多方打探,基本探明了小林的情况。小林的父亲是渔厂工人,家境一般,小林是家里的老大,身下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对于小卢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而对于小林,她的想法也许更实际一些,所以,当小卢托的媒人上门说合时,小林当时就拒绝了。从那一天开始,小卢的夜晚变得漫长而惆怅,他买了一把吉他,一边弹奏一边歌唱,旋律总是凄凉和忧伤的。当然,小林的拒绝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几乎天天去邮电所看小林,无论烈日曝晒还是刮风下雨,就这样,他苦苦地追了半年,小林终于坚持不住了。小卢抱着吉他对着小林唱情歌,围观的人像看祭海活动一样,而小林却晕倒了。醒过来,小林流着泪说,你为什么这样?我不值得你这样,我们不般配。小卢跪在宗祠台阶前,对小林说,你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我永远爱你,不离不弃!
古镇人当笑柄一样风传小卢求爱的逸事时,小卢已经喜气洋洋地带着新娘子回家乡了。小卢自豪地对妹妹说,怎么样?哥娶了最漂亮的女人。妹妹对这个衣着老土的嫂子不以为然,她说这样就算最漂亮?在咱们这儿可以找出一个加强团。小卢不管那些,他认为自己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新婚之夜,小林羞涩的表情令小卢更觉得神圣,他甚至不忍心亲吻小林的眼睛,他说,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啊,一碰都要碰出水来。小林立即哭了,她说,有些事情我还没跟你说透彻,我的眼睛有问题,是先天的,医生说如果生孩子我就有可能失明,概率在一半左右。小卢拥抱着小林,安慰着她,让泪水和激情一起升腾着。
小林是善良的,就如同她的父亲,尽管她的父亲对鱼开肠破肚,可他总是虔诚地、默默地为它们祈祷。小林决定给小卢生一个孩子,她偷偷地怀孕,坚持到六个月时才不得不告诉他。
孩子出生后,小林真的失明了。深秋的夜里,小卢又坐在老香樟树旁的台阶上,夜里的台阶是空寞的,忽明忽暗的路灯下偶尔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听到空旷的自行车铃声。一个老头儿路过,小卢递给他一支烟,他们一边抽烟,一边看星星。小卢说,这地方的天空真干净,看到的星星都是真的。老头儿笑了,他说你这人说话真有趣。小卢十分认真,他说我小时候就生活在大城市,城市夜晚的天空是朦胧的、模糊的,不像这里这样透明、清澈。老头儿看了看小卢,不笑了,他说,我生在这个岛上,活了78年,说实话,什么也不做就看星星,我还是第一次。
女儿卢滋的降临,增加了小卢的生活负担和责任,他也从县中学调到了镇小学,而那几年,小林家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父亲中风住院,妹妹离婚,弟弟惹祸,小卢那点工资就是杯水车薪。在生存压力面前,他这个读书人不得不自食其力,在社会上找一份兼职。由于小林的关系,他家在码头承包一个“流动商亭”,主要推销岱山“三宝”:香干、沙洋晒生、硬糕。时令季节,他还卖小吃,蟹糊、葱油泥螺、蝴蝶虾什么的。每天早晨他在码头上翘首以盼,一班轮船停靠,客人从栈桥上一下来,小卢就迎了上去,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地吆喝着,日子久了,他已经没有了书卷气,粗糙的皮肤、粗大的嗓门,微笑中透露出低级的狡黠。
日子是一副扑克牌,最初拿在手里觉得很多,可到了后来,觉得越来越少了。回过头看,日子是经不起抽的,不知不觉中,手里可以打出的牌就越来越少了。
老卢送卢滋去上大学。老卢对老林说,女儿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儿,尤其她那双眼睛,一碰都能碰出水来。老林很难过,老卢扶着老林,自豪地说:你应该高兴才对,卢滋的眼睛没问题,生一百个孩子眼睛也没问题,明白我的意思吗?生一百个孩子都没问题。老林用手捂着嘴,不停地点着头。
20年后我才见到老卢。我对他说,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只有你联系不上,你怎么能一下子失踪了呢,像一颗露珠一样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卢很平静,他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生活得很好。我想不出他能在那个岛上生活了20年,十分不理解,你学的专业跟这个小镇有什么关系呢?老卢笑了,他说大家不都一样嘛!
老卢的消息在同学中裂变一般爆炸。有的同学写信打电话,邀请他去工作,有几个女同学聚会时还为当年的才子喝酒、惋惜落泪,相邀一起去看他。这些都没改变老卢的生活。老卢只淡淡地对老林说了一句,他们以为我过得不好。
的确,老卢一直没什么大的作为,没有显赫的名声,也没有什么研究成果,他只是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像一枚随风飘落的树种,飞过海峡,落到岛屿。老卢知道,树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有目标和方向,它们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无声地伫立在那里,树荫匝地。
老卢最初的记忆停留在家乡那个城市的喧闹中,很多快乐的和不快乐的事都发生在那里。原本他信誓旦旦,是要回故乡的,他觉得自己是故乡的一棵树,有很多姜黄的秋天和青白的冬天在等着他。事实上,老卢的确成了一棵树,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与他的初衷没有关系。
我还记得我和老卢在古镇牌坊下看海面余晖,牌坊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渔船归港,东海休渔了!
老卢说,大自然和人都在呼吸之间,吸进黑夜,呼出白昼,呼出生,吸进死,其实,我们都会淹没在历史这卷泛黄的线装书里,唯有这起伏的山峦、这无垠的大海,还有岛上的树……
原载《国酒文萃》春之卷2018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1983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樱花之旅》《刀兵过》等,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等,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