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来到这座城市,小刘干过不少活——洗车、卖水果、刮大白、烤串、送外卖。他身材不高,体格也不壮,干来干去,最后在医院干上了护工。护工这活,收入尚可,晒不着冻不着。小刘特别庆幸自己很快就遇到了李大爷这么一个患者,绑人了点,活却稳定。一干就是两年多,跟附属一院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这里的职工一样。

小刘一到医院,就在护士台看到了崔护士长。大爷临终前,她就在他旁边。

还没等小刘开口,崔护士长就跟他打招呼了:“小刘,这几天怎么不过来了?昨天有患者要找护工,我还想找你来着。”

“谢谢崔姐。”小刘帮她家清洗过抽油烟机,跟她最熟悉了,所以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求你帮个忙。”

“说!”护士长说话一向干脆。

“李总父亲去世时,是不是留下遗言了,要我打李总一个嘴巴,这事你知道吧。”小刘说,“谁愿意干这事啊,我这也是被大爷逼的,你不是在场嘛。”

“啊,是啊。”护士长答道。

“我找李总了,李总不信,还说我瞎说,要我证明。我就想到你了。”小刘说着,递上了他写的证明。

小刘来之前,写了一个证明。一张信纸,写了大半张。在他的署名下面,又大大地写了三个字:证明人。证明人的后面,是一个冒号。他理想的结果是严主任和护士长都签上字。签好字了,最好再盖上印。他们的印章都揣在白大褂兜里,每天都用的。

证明是折叠的,护士长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哦,这个事啊,好像是有这回事吧,嗯,我记不清了。”护士长把证明还给小刘。

“你怎么记不清啦?”

“当时在抢救,乱哄哄的,我没听清你们说什么。”护士长正了正端正的护士帽,突然说,“你脸这是怎么啦?”

“让……树枝划了一下。”小刘说着,便去摸昨晚让艳辉抓伤的地方。护士长一抬手挡了一下:“别摸,注意不能沾水,让痂自然脱落。”

小刘鼓起勇气,又一次央求道:“这也不是撒谎,崔姐,你就帮我证明一下呗。”

“大姐记不清了,咋能乱说呢?我要去换药了。”护士长严肃地说,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走廊很长,护士长的身影越走越小。小刘转念一想,抢救时护士长跑出跑进的,或许她真的就没看见当时的场面呢。

现在,小刘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严主任那里了。相比护士长,严主任算是当事人了。没有他的暗示和督促,小刘未必会答应大爷的。再说了,严主任是著名专家,门诊大厅里挂着他大大的彩照。他是这所医院里少数几个不收红包的医生。以他的正直和影响力,小刘毫不怀疑他应该站出来为他证明。

严主任耐心听完了小刘的陈述,一字一句地说:“你信守承诺,是好的。只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李总的父亲去世了,再纠缠这些,是不是有些节外生枝了?”说话的时候,严主任的食指和中指交叉敲击着桌面,像发报一样。

“那事情经过你总清楚吧,李总说我撒谎,我怎么是撒谎,你们不都听见了?我写了个证明材料,你看一下吧。”小刘拿出了证明,放在严主任面前。

“医生的使命就是救死扶伤,至于医疗之外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严某人从来就是避而远之的。所以,这个我就不看了。”严主任把折叠的证明往外一推。

“但是,我不是还发誓了吗?我不想发誓,你不是还踢了我……”小刘提醒道。

“你发誓跟我无关。”严主任食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

望着严主任那张保养得白皙、架着一副考究金丝眼镜的脸,小刘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冲动——给他一个大嘴巴!

十个羊肉串、两个腰子、一个鸡架、一瓶啤酒再加一碗拉面,离家不远的三姐烧烤店是小刘最常光顾的地方。门口吊着一头割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羊。铁炉子里的炭火明明暗暗,屋子里客人稀稀拉拉。

地上有张脏兮兮的报纸。小刘立即被上面的“富源”两个字吸引了。他用脚尖摊开,原来是半个版面的贺岁广告。上面一行彩虹状的大字:富源集团祝全市人民春节快乐。中间是一张董事长李德强坐在办公桌后面微笑的彩色照片,下面是富源高新产业园区的全景。广告的背景照片就是气势非凡的富源大厦,这两天小刘进进出出,非常熟悉了。

小刘把报纸捡起来,看了一遍,再团成了团,扔进垃圾桶。不管怎么样,他不忍心人们这么糟蹋李总。

刚开始护理大爷时,小刘从医院上上下下对大爷的态度就知道这老头背景不一般。还没谈价格呢,他就帮助大爷按摩腿脚啦——常年不活动的病人容易肌肉萎缩。他的勤快、认真与付出,如愿得到了回报。前前后后换了七八个护工,只有小刘一直在大爷身边,以至于外人都把小刘当作大爷的亲属了。小刘知道,大爷满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李总的认可。

李总待自己确实不薄。只要不出差,李总几乎每天都要来探视父亲。他来的时候经常在晚上。如果是应酬之后,他经常带着打包的鲍鱼、海参、龙虾、盐焗蛇什么的,还有一些小刘叫不出名字的美味。大爷的牙口不行,所以这些稀罕东西大都落进了小刘的嘴里(他还带给艳辉不少呢)。爹去世,小刘来去匆匆,李总还塞给自己五百元。想起这些,小刘觉得自己有点难为李总了。打人不打脸啊,况且李总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让我刘国勤这样一个小护工扇一个嘴巴呢?

小刘不傻,他知道严主任、崔护士长他们不在证明上签字,并不是说他们不记得了。说到底他们是不愿得罪李总。你们不愿得罪,我就愿意吗?小刘愤愤地想。你们都会做好人,我就不会做吗?我发誓说做到,可也没说自己亲手打呀。我凭什么亲手打呢?再说那样不是犯法吗?犯法的事情不能做,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嗯,只要是打了,不管谁打的,自己的誓言就算完成了。自己不能打——那是犯法嘛,那么,只有李总自己打自己了。这个念头甫一产生,小刘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

如果李总自己打自己个耳光,他非但不失面子,还显得觉悟高,同时自己也下了台阶。多两全其美、通情达理的主意啊!这样一想,小刘高兴得又加了一瓶啤酒、五个烤串。在他看来,困扰他几天的难题基本解决啦!

晚上回家就琢磨这个短信怎么写,他想。

城市主干道的清雪相当及时,到了小刘租住的工人新村,马路骤然收窄了,几乎成了单行道。窄窄的人行道上堆满了积雪,行人只能在马路边上小心行走。这里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设的楼房,当年是这座城市居住条件最好的小区,现在已经成为脏乱差的棚户区。因为地脚不算太偏,成为外来务工人员集中居住地了。

小刘没有注意到,出了烧烤店之后,就有一辆越野车一直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小刘正准备穿过马路。他确认了两边没有来往车辆之后,碎步急行。就在他即将越过马路中线的时候,越野车急速地冲了过来。小刘一惊,拔腿就跑,不想脚下一滑,身子便倾倒下去。就在此刻,砰的一声,倾倒着的身体被车头撞得飞了起来。

小刘趴在雪堆上,耳边传来尖厉的刹车声,紧接着发动机轰鸣,轮胎与雪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发动机的声音就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了。救命啊!小刘奋力呼喊着。没人应答。他活动了一下四肢。肩头剧痛,腿部剧痛,但似乎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他从雪堆里爬起来,慢慢站起来、站直了。他再一次活动并检查了一下手脚,确认自己没有生命危险。他甚至庆幸起来了。这时候他才觉得满脸湿漉漉的,一抹,一手黏糊糊的黑雪。仔细辨认一下,竟然是血——前额在流血。

小刘被撞飞之后,头部直接撞到电线杆上。羽绒服破了,前胸裂开半尺长的口子,羽绒正被风一根一根抽走。他赶紧捂住裂口。

这是交通肇事和逃逸,小刘迅速做出判断。他不知道怎么联系交警,但知道附近有个派出所——每年办暂住证就在那里。他擦了擦前额,还不忘就近划拉了一下散落的羽绒。羽绒颜色与雪地接近,他凭着手感尽量收拢了几把羽绒,塞进兜里。

他一瘸一拐地朝派出所走去。一边走,他还一边安慰自己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不知道,如果不是他滑了一下,如果不是身体恰好在倾倒的过程中,他即便不死,现在也爬不起来。

接待他的是一个中年警察,简单听了几句陈述,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喝酒了没有?”

小刘从警察的脸上看到了不信任。难道我是碰瓷的不成?他不满地说:“我就喝了一点啤酒,就一瓶。”

“你在哪里喝的?”警察问。“前面的一家烧烤店。”小刘答。“烧烤店叫什么名?”警察问。“我记不清了。”小刘迟疑道。“去哪儿吃饭,你都记不清?那怎么能证明你不是喝大了?”警察说。

小刘不得不说了:“我想起来了,是三姐烧烤店。”

“你喝的什么酒?”警察问。“啤酒。”小刘说。“几瓶?”警察又问。

“两瓶吧。”小刘知道自己不能撒谎了。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一瓶呢?”警察笑了,笑得得意。

小刘也笑了,笑得尴尬。只是,自己喝一瓶还是喝两瓶,跟被撞有什么关系吗?

中年警察拉开抽屉,找出了半卷纱布和一卷胶布,扔给小刘:“这么晚了,你先处理一下伤口,先回家休息吧,明天你确认是车撞了,就去交警队报案,我们派出所不管交通肇事。”警察说罢,指了指门口的镜子。

镜子里,小刘看清了额头的伤。皮外伤,伤口不深,有一指长。脸颊抓伤的地方结着痂,额头又伤了,年底怎么这么倒霉。他用纱布清理了一下,然后做了简单的包扎。羽绒服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这还是他过生日,艳辉买给他的——还是一个什么十大名牌呢。小刘撕下一截胶布,粘住了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