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数钱时,杨老板的手是哆嗦着的,嘴巴也是哆嗦着的,临走时,他说,有了这钱,他就可以跑路了。杨老板走得慌慌张张的,张山峰受了传染,也变得慌慌张张的。俊善搡了他一下,峰子,想什么呢?张山峰含糊地说,没想什么。俊善的心突地就悬了起来,就觉得坏了,上了张山峰的当。俊善哪里知道,张山峰的恍惚,是琢磨着如何面对他的老婆。取钱的时候,耳边一直响着“一旦”这个词,好像这个“一旦”是他家亲戚似的。“一旦”老婆没发现呢?杨老板把钱拿走,这个“一旦”就露出了嘴脸,贼一样地跟着逃了。“搞不好”就赶来凑热闹,“搞不好”贴着张山峰的耳根嚷,搞不好啊,搞不好。“搞不好”真过分,天都黑了,也不回家,只是围着张山峰乱吼乱叫。张山峰把老好人拴好,嘱咐小宋吊到8点钟以后再上料。他洗了澡,往外走时,除了食堂那边还亮着,整个马场消失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搞不好啊,搞不好!耳畔又是一阵号叫。张山峰猛击一掌,“搞不好”就遁入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山里的湿气很大,一会儿走入暖气中,一会儿又走入凉气中。偶尔一阵骇人的尖叫,也搞不清是什么东西。山头上悬着月亮,看起来,病恹恹的,一阵风就能吹下来。以前的看门人喜欢亮嗓子,张嘴就是“海岛冰轮初转腾”。开始都听不懂,以为上了年纪口齿不清。老秦头儿不服,让侄子放原声的,原声的也听不懂。老秦头儿就说,这叫韵味,冰轮是月亮。张山峰想了半天,想不出韵味与冰轮有什么关系。张山峰就逗他,韵味是什么?冰轮是什么?甜酸苦辣咸?油米酱醋盐?老秦头儿就往外推,你们不懂,你们是傻子,你们看的月亮,不是月亮。张山峰就朝小秦嚷嚷,你大伯痴呆了,我们看的不是月亮,是什么?是车轮?是风火轮?是屁?众人就笑。小秦说,你就别逗他了。老秦头儿说,你们啊你们,整个都被污染了,眼睛、耳朵、鼻子,还有心,都被污染了。
走在山里,张山峰忽然就明白了,这月亮果然和城里头的不一样,是冰轮,是成千上万年冻结的纹丝不变的冰轮。城里头的,总是变来变去的。山里头的月亮啊,清凉凉的,一下子能拉远了,又一下子能拉近了。人走在月亮地里,就像跟随着母亲的孩子,时刻都被一只温暖的手攥着。张山峰想起了老秦头儿,此时,他也在看冰轮吗?恐怕看到的不是冰轮吧?也被污染了吧?张山峰感到一阵心凉,恨不能就去养老院,看一眼老秦头儿,把他背出来,和他一起看月亮。告诉他,在山里,确实有一轮真实的月亮。
转过了小桥,就是一阵急促的蛙鸣,听了一路的蛙鸣,断断续续的,却没注意,原来全都躲在桥下边,简直就是大合唱。仔细听,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有高音的,有低音的,有领奏的,有合奏的,五花八门。张山峰扶着栏杆朝桥下看,黑亮的溪水,哗哗地响着。仿佛大提琴,仿佛扬琴,仿佛柳琴,和着蛙鸣,脆生生的。溪水是跳着下去的,一米多宽吧,眨眼间,就去远了。再远处,模模糊糊有一个水潭。张山峰想下去,想到水潭边看看,试试水温。如果水温合适,再洗个澡,肯定爽滑。这条路,走了两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依依不舍,以前就是个瞎子。
俊善下了车,突然就问,你不想哭吗?
俊善又问,你不想自杀吗?
俊善伏在栏杆上,也跟着朝下面看,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向着无限远的黑暗,呆呆地看着。耳边只有轰然作响的蛙鸣,偶尔,夹杂着几声怪叫。俊善说,回家吧,你还真的想死吗?张山峰不高兴了,好好的,凭什么要死呢?俊善恨恨地说,输光了,就得死,不是自杀就是被人杀。张山峰赌气地说,我没输,我怎么会输呢?两个人就上了车。俊善说,走啊。张山峰突然怔住了,你再说一遍?俊善说,我跟司机说走啊。张山峰发了好一阵子呆,想这两年,听了无数遍“早啊”,说了无数遍“早啊”,原来,全都搞错了。人家是说“走啊”。俊善又问,峰子,真的不会输吗?张山峰摇了摇头。俊善笑了,那笑声,显然是装出来的。他使劲地拍着张山峰的大腿,你是最好的驯马师,你说不会输,那就不会输的。俊善的情绪好了起来,和张山峰聊,和司机聊。什么话题都涉及,聊人大选举,聊银行贷款,还聊马班的水电费。聊得最多的,还是一年一度的赛马节。俊善说,峰子,你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赛马节,咱马班也就没了存活的土壤。张山峰还沉浸在明月、小桥、蛙鸣之中,对俊善的话题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后悔跟着上了车,一个人在山里头走下去该多清净!
老婆出奇安静,张山峰越发心虚了,递上银行卡的时候,他的心突突直跳。老婆随手将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说,先别洗澡了,有事要跟你商量。张山峰讨好地说,得洗得洗,别熏着你了。老婆说,以后,就不必洗了。张山峰慌了,得洗得洗,你有鼻窦炎。老婆捂着嘴,突然哭了。儿子吓着了,也跟着哭。老妈推门进来,把孩子抱了过去,连丢了几个眼色。张山峰搂着老婆,拍着她的肩膀,一时没了主意。
吃完晚饭,老婆和他亲热了一回,亲热后,又掉了眼泪。张山峰害怕了,内心里有个张山峰,挣扎着,纠结着,承认错误?不承认!争取宽大?挺着吧!老婆说,如果,我死了……她的语速很慢,张山峰没回过神,居然笑了笑。老婆突然举起了手掌,张山峰本能地缩了下脑袋。老婆破涕为笑,她抹着眼泪,也不是笑,也不是哭,她让张山峰再找一个老婆,最好找内蒙古的,新疆的也行,千万别再找长江以南的。南方女人没见过马,不喜欢马。张山峰说,你别闹了。老婆说,人都会死的,不是吗?张山峰就想起了老爸,情绪一下子就掉进了深渊。老婆说,听说人死了,灵魂就飞到月亮上边去了。老婆说,等到在月亮上也活腻了,灵魂就死了,就回来重新投胎做人了,不是吗?老婆的声调像琴声,低沉悠扬,入心入肉。张山峰的眼前,就浮现出了山里头的冷月,浮现出了海岛冰轮,那上面,真的住着灵魂吗?
清晨,老婆的情绪好了一些。张山峰想起有人跟他说过,女人到了30岁,很容易抑郁的。他担心老婆得了抑郁症,为此,他自己都快抑郁了。张山峰说,请个假吧。老婆说,小妹给请了。张山峰愣了一下,就摸了摸老婆的头发,你不能总哭。老婆说不哭了。张山峰就起身忙着洗漱。没一会儿,屋里发出极惨的叫声,他紧着跑回来,看见老婆跪在床头,不停地磕头。张山峰慌忙问,怎么了?老婆说,孩子给我爸吧,求你了。张山峰身上的血猛地就冲到了脑门儿,原来,还在为这个闹哪!他挥了下手,恨不能扇她一巴掌。老婆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张山峰气得摔门而出。
张山峰焦躁不已,马场里也受了传染,都焦躁不已。连天上的云都赶来闹腾,一块块的,一团团的,挤在一起,龇牙咧嘴,黑压压的,乌压压的,看着让人心烦。一会儿,掉下了雨点子,扔硬币似的。张山峰命令把马都带进马厩避雨,刚进了马厩,雨就停了。只得再牵出来,重新遛。这样一折腾,马场上下都噘着嘴,都无精打采的。追风仙子一直朝东走,走到场边,顶着栏杆,勾着栏杆外面的草吃,几匹三河马受了启示,也都跟着吃栏杆外面的青草。俊善就朝张山峰吼,你家的马拱坏了栏杆,你赔吧!本来是句玩笑话,俊善说的却不是时候,张山峰一股邪火就蹿到了脑门儿上。他提着鞭子跑过去,狠狠地抽了三鞭子。追风仙子疼得嘿儿嘿儿地乱叫,转了几个圈才停住。张山峰心里头疼,也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冷冷地看着,追风仙子抖着鬃毛,低着头,拱他的怀。
雨就下起来了,下得很急。张山峰没动,愣愣地,追风仙子也没动,也是愣愣地。小宋喊,师傅,回来呀。小秦喊,师傅,你的手机总响。
张山峰带着追风仙子回到了马厩,老好人一边舔着喜马拉雅盐,一边斜着眼看他。张山峰顶着它的脑门儿,逗着说,你个吃货。他打了两声响舌,老好人就住嘴了,蹭着他的脸。张山峰摸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把苹果伸过去,老好人一口叼去了。追风仙子转过来,盯着老好人,又盯着张山峰。张山峰摊了摊手。追风仙子又看他的嘴,张山峰从嘴里掏出那块苹果,塞到追风仙子的嘴里。其他的马都伸出头来。张山峰心里不忍,喊着小宋,让他去拿些胡萝卜来,一匹马赏一个,都解解馋。小唐说,老板会心疼的。张山峰说,他抠门,别让他看见了。小秦喊,师傅,你的手机都要被打爆了。张山峰这才进了休息室。电话是小姨子打来的,小姨子说她姐失踪了。小姨子说,你儿子也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