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的获取途径:“即景会心”与“神游默会”
不同于西方美学神赐灵感的“神人二元对立”论,中国古典美学从“天人合一”的哲学本体论观念出发,历来重视跃身大化,感悟宇宙自然的深幽微旨,在当下随缘兴发的心物感应中去主动获取灵感。
如果说潜意识活动中信息的蕴蓄是形成灵感的内部力量或内因的话,原型启发则是灵感迸发的外部力量或外因。现代心理学研究成果表明,灵感是主客体之间不约而至的一次愉快遇合。外界偶然因素的有力刺激,会使得大脑神经中枢形成强烈的兴奋点,搅动激活起潜意识层中的各种沉淀物,使它们朝着这个兴奋点聚拢组合起来,发挥高能的活动效应,触发脑神经的电位变化和化学物质变化,激发起灵感。此时,负责形象思维的人脑右半球会迫使分管抽象思维的左半球让步并失控,进入“心与物游”、主客一体化的物我难分之境,即王国维所说的“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境地。
中国古人从灵感出现的规律性出发来把握审美主体与客体触遇感应的机缘,在他们看来,这种感应的引发不外乎两种:或即景会心,或神游默会。前者是直观感悟式的触发灵感,后者则是直觉体悟式的自发灵感,两种形式共存互补,共同构成了中国古典美学中的灵感思维范式。
首先,现实情境的意外触动是激发灵感的重要动因或枢纽。中国古典美学视自然万物为触发灵感的有力契机,当审美主体的心理模式与自然景物的内在机理产生了某种契合,就有可能出现情思波动、创造力空前的“兴会”之状,即葛立方《韵语阳秋》中所说:“观物有感焉,则有兴。”在缘景而发、触物兴怀的瞬间,创造主体凭着对客观事物的艺术直觉能力,瞬间领悟偶然对象物所深蕴的美学意蕴,直接潜入了审美物象的生命内核,将自己的生命情感融入对象的生命之中,心与物应,情与景合,在瞬间直觉中激发出兴会的审美体验。这一生发过程正如袁守定在《占毕丛谈》卷五《谈文》中所描述的:“触景感物,适然相遭,遂造妙境”,以及刘勰《文心雕龙·总术》中所言:“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
在这种即景会心的直观感悟式生发模式中,物境是天人沟通、触发灵感的重要媒介和契机。这一物境,不拘于景物,它也可以是一个人,一种自然现象,一件意外之事,一个故事,一则逸闻……作为灵感触媒,这一偶然出现的人、事、物,往往新鲜、生动,容易引发直觉感悟,而非晦涩难解。同时,这一刺激物所传递的信息与创作主体潜意识中积淀的审美经验与审美势态,一定具有某种同形同构的对应关系,或补足了新表象组合中缺乏的某一要素,或启发了作家构建新的表象联想,进而发现新的艺术意蕴。如明人宋镰在《叶夷仲文集》中所说:“夫物有所触,心有所向,则沛然发之于文。”当然,不是所有的幸遇外在机缘都能催化出灵感之花,这就要求创作主体具有良好的艺术素质和直觉能力,能够对周围环境具有特殊的感受力和捕捉力,能够一下子抓住对象身上突出的特征和美学意蕴,完成生活表象向艺术表象的飞跃。正如谢榛所言:“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因此,中国古典美学极为重视“妙悟”,重视学养之外的主体灵性,往往以“天机”“神来”“顿悟”等语词来描绘艺术创作中的灵感思维。平平淡淡的物境在平常人眼中无足为奇,但在高度敏感的艺术家眼中却别有深意,成为艺术构思的发轫点和灵感降临的“天机”。
当然,偶然物的触发并不是灵感获取的唯一途径,主体也可不以客体为凭借和契机,而是从记忆表象出发,借助于高度活跃的创造性想象完成艺术表象的创造,即静思神游、内观本心的直觉体悟式自发获取。如谢榛《四溟诗话》:“凡作文,静室隐几,冥搜邈然,不期诗思遽生,妙句萌心,且含毫咀味,两事兼举,以就兴之缓急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守其神,专其一”;谢徽《缶鸣集序》:“冥默觏思,神与趣融”。创作主体在默思冥想中玄览天地万物,感受宇宙及生命大化的自然律动,体验积淀于心理深层那些似忘而实存的回忆表象,让潜存在心灵深处的纷纭繁复的意向、思想、情思、印象等活跃起来,相互连贯融会,摆脱原初的朦胧混乱状态,达至莹然开朗的豁然贯通之境,进而物我冥合,兴到神会,洞鉴宇宙万物的肌理毫发。
由此看来,灵感的得来或由外界事物作为触发媒介而引爆,或由潜意识直接孕育。当然,无论是直观感悟式的触发灵感,还是直觉体悟式的自发灵感,都是不以推理为架构的直觉体验,都是大脑中潜存的信息被激活,潜意识向意识的转化,都是诗人艾青所说的“诗人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最愉快的邂逅。”[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