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寻找:反思叛逆与反哺世人

自我寻找:反思叛逆与反哺世人

小说对于主人公张展的正面塑造,应该说主要展开于下部之中。上部中在“父母”眼中极为不堪、在老师眼中“乌啦巴涂”、在同事眼中沉静神秘的张展,以书信的形式向“我”、也向所有读者打开了一个繁复曲折的内心世界,展现了一个与上部众口传说中迥然有异的独特形象,从而打造了这个当代文学中“最为罕见的饱满可感、真切可信的新人典型”。[12]借助于书信这一特殊表达形式,主人公将自己的生活故事、情感经历与心理变迁,在看似简洁明了的叙述中,进行了细致入微的传达。张展的成长过程,以“父亲空难事件”为转折点,因而其自我成长过程自然地分为两个阶段,其内心追寻亦同时呈现出两层内在演进。

其一是与父母及其所代表的“异化”现实的直接对抗。这种对抗在其成长的第一阶段以各种外化方式表现出来,其直接诱因是表姐梦梅遭遇的车祸,而其深层原因则较为复杂。细读文本,一是张展自幼关爱的缺失及其所带来的安全感的缺乏。孩子对于外部世界的最初感受,多源于其本能天真的直觉,在最需要父母细心呵护关爱的幼年,张展被寄放在外婆家,表姐梦梅的呵护与怀抱是他唯一的温暖与支持,因而目睹表姐血染全身而死,对于年幼的张展的精神刺激可想而知;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父母处理车祸时的态度与行径。因为车祸司机是“县里最大的官儿”,父母便编造谎言,要求全家人不许告状,“统一口径,就说是孩子自己走错路撞了车”[13],因而对于七岁的张展而言,“家庭遭遇破产,那是对爸妈信任的破产,感情的破产。”[14]从此,他的童年充斥着“哭声”、孤独、怨怒与“深不可测的悲愤”。冷眼旁观着父母虚荣疲累、追名逐利的所作所为,本着一个孩子对冷暖爱恨是非的直觉,他开始了孩子方式的反抗与寻找:父母眼中的与流浪女离家出走,其实是在寻求梦梅般的温暖怀抱;从补习班逃课到土豆饼小吃部,是因为享受它的接纳、单纯、独立与平等;偷偷地着迷于画画,是为了寄托魂牵梦绕的思念与充盈的想象和情感;对“交换妈妈”的冷漠与抗拒,是对成人世界虚伪、势利与无情的持续叛逆;与发廊女斯琴的交往与“鬼混”,是因为她带来的母性温暖、爱与美的启蒙以及无条件的精神支持。在张展真实坦率而情感丰沛的追忆中,读者看到了一个孤独无助但倔强不屈的孩子,如何以一己之微力拼命挣扎,对抗被权力与利益绑架了的成人世界,在混乱而冰冷的社会中,在父母“欲望的羽翼下”“畸形成长”。[15]

其二是在反思与反哺中寻获新生的力量。父亲空难去世,是张展成长历程的一大转折点。本能的痛苦之外,他开始冷静而深入地审视父母一代的命运与人生,并在回老家寻根的过程中,渐渐打开了父亲被遮蔽的本真心态,了解了父亲在现实抉择中的些微无奈,触碰到了父亲原本的生命温度,加之血缘与亲情的紧密联系,种种复杂情感体验加诸内心,让张展与“陌生”的父亲之间,达成了某种和解甚至理解,并促动其以日渐成熟的心智,渐次渐深地反思父辈及自己身上所折射的社会症结与时代症候。更为重要的是,张展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寻求真正的意义与目标,而独特的阅历与思悟,又让他做出了不同于常人、超脱于世俗的抉择。大学毕业时,他拒绝了“交换妈妈”安排的各种体面工作,毅然选择到“特教学校”教残疾孩子画画,并在业余时间坚持到特护病房为临终病人按摩,以减轻病人的痛苦,并为其送上最后的慰藉。这是张展人生成长的一种延续与更高层次的飞跃。因为他在身体忙累中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在体力付出中获得了内在的支撑,在病痛死亡中获得新生的启悟,在反哺他人中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在助人中实现了自助,在苦难中进行着救赎。

孙惠芬此部小说艺术上的重要成就之一,便是通过周围人的观察,特别是张展的自述,塑造了张展这一独特人物形象。其本来的生活原型是一个大学生志愿者,据作家接受访谈时所言,从对命题作文的排斥到对人物行为的探究,促动她创作的一个重要动因是对这一代年轻人的深切关注。“我不认为志愿者是个简单的高尚行为,一个大学生如果高尚到能天长地久地去做一件事,一定有生命遭遇的引领,一定是遭遇深渊的本能需求,如同一个落水者攀住石壁。”[16]正是因为作者思维的拓拔与意识的超越,促使她潜入生命的底里,才能“在满地蝼蚁般的无力青年形象过剩的情形下,在密密麻麻零余者书写已成为一种‘纯文学恶俗’之时”[17],发掘出一个刻满时代印记而又充满内蕴特质的鲜活形象——以其特立独行的抉择、坚韧不屈的持守与沉静不懈的行为,成为正在完成自我建构的一代人的代表性形象。关于人物的外在形象,只在“我”初见张展时有寥寥数笔的描写:“脸盘很大下颏很宽,眉眼不但开阔,还有一个蒜头鼻子,鼻子下方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翘,有一种原始的野性——那种暗藏着诚实、敦厚的野性。”[18]这完全不同于他人的描述带给自己的想象,“我”在惊讶的同时,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最应该有的自然野性”[19]。这更像是一种象征,作者以其充满关爱与智性的眼光发现了孩子的本真品性,而他的亲生父母与亲近之人,却从未注意到,“这一代父母之所以看不到他的正常他的健康,是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不再正常不再健康。”[20]正是从此透彻的视点理性而广泛地探察开来,《寻找张展》这部小说,才能被赋予如此深厚的社会意义。

“写作的深度到达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命运深度”,[21]作为一位有着多年创作经验的作家,孙惠芬此语可谓感慨由衷。也许创作过程中,作家意欲传达的切身感受与理性思考倾泻而出,因而整部作品特别是下部,读来抒情与议论的成分稍盛于叙事。然就整部小说的创作意图及其呈现的丰赡意蕴而言,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更在于作家将一位母亲鲜活饱满的切身体验与一位作家的自省意识与社会责任感巧妙融会,通过对于孩子成长历程的自觉观照、关于家庭亲子关系的深刻反省及其所折射的诸多社会问题的理性拷问,构成了这部“多棱面透视”当下社会现状的现实主义风格力作。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1期

作者简介

纪秀明,大连外国语大学教授、文学博士。辽宁鲁迅研究会理事。主要研究生态文学与比较文学、文艺理论与批评。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主持国家、省部级科研项目16项,获辽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等多项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