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我的初中,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四周是高高低低的杨树、槐树和绿油油的玉米、高粱。站在操场上向南望,眼下是稻田、村庄,远处是与蓝天交接的大海。学校不大,只有前后两排房子,每天上午第二节之后的间操时间,我们都围在位于两排房屋中间的排球场,打排球的是老师们,这时候他们筋骨舒展,不似课堂上那么严肃。广播里传出的歌声照例是《童年》,应该是成方圆唱的。每逢听到那几句歌词,我都会心一笑:“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这是一所十分简陋的乡村初中,不是重点,不是名校,然而,我遇到的都是多年在教学第一线各怀绝技的老师,虽然考试的压力始终存在,然而,他们却能把课堂变成欢乐的舞台,让这些野孩子在笑声和兴奋中记住一个个知识点,傻呵呵地度过每一天。语文老师赵福德,居然是我父亲读书时的老师,教材中名作家的文章的精彩段落,他可信口背出,这又诱使我想早一点读到那些文章的全文。读初中期间,我特别想得到的三本书是《呐喊》、《朱自清散文选集》和《红楼梦》,我们学过的很多课文都选自前两本书,我自然想一睹为快。《红楼梦》是中国人津津乐道的“四大名著”之一,另外三部,我都翻过了,唯独《红楼梦》找不到,没有见过的风景更有诱惑力,我千方百计想找到它,终于从一位姓王的女同学手里借到,算是如愿以偿。《呐喊》,在镇上的文化站图书室里有,还有鲁迅其他作品的单行本。可是,朱自清的书,却没有。我估摸,镇上的人,更喜欢读有情节的小说、传奇、演义,朱自清的书,要么是散文诗歌,要么是学术著作,即便重印不少,书店也不愿意进货。
我只好自己“编辑”朱自清散文选,采取的办法是中国古人的传统办法:抄书。可是,我连整本的朱自清散文选都借不到,只有从中国现代散文选之类的选本中,把能够找到的朱自清的文章抄下来,有的书里只选了某篇的片段,先抄下,以后再找机会“补全”。选本中出现最多的是朱自清早期的抒情散文,《匆匆》《温州的踪迹》《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抄书,是最坚强的诵记方法,很快,文章中的句子就挂在我的嘴边:“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为什么对朱自清这么感兴趣?因为初一课本中有一篇他的《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它一开头就以非常有节奏感的语句抓住了我的心。一个在农村生活的孩子,没有公园,没有少年宫,没有小提琴,他最为可怜也最为奢侈的就是有享受不尽的大自然。在北方,结束漫漫冬夜,春天是最欢乐、最鲜明和最有动感的季节,朱自清的短文抓住了这一切,他笔下写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是我的亲历,是在道出我的心声。山,水,草,树,花儿,风儿,鸟儿,可不就是这样吗?《春》是要求全文背诵的课文,我在上学的路上情不自禁地吟诵。这一路上,有小水库,春波荡漾。经过一个小果园,鲜花怒放。迎着风念“吹面不寒杨柳风”,对着雨,“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眼前的景有文字相佐,变得空灵起来;纸上的文字有实景印证,变得立体了。那时,我也在读《红楼梦》,“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样的情景,不用作者过多描绘我都能理解,不就是我们村子、我们家房后的风景吗?梨花开时,蓝天下的白雪;旁边的桃花,给大地点染了颜色,还有槐花,香气四溢……是曹雪芹、朱自清这样的作家,唤起我对文字的感觉和对文学的痴迷,并且从一开始就不是概念上的,而是来自生活,来自实际感受,那些文字,是风,是雨,也是花。
直到读高中,我才买到一本《朱自清散文选集》,这是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百花散文书系的一种,这套书虽然是选本,但是对我最初接触现代作家的作品提供了很多营养,有很多喜欢的作家,我最初都是从这套选本中开始阅读他们的作品的。上大学时,在大连天津街新华书店前的书摊上,我惊喜地发现一套《朱自清全集》(刚出了八卷),虽然六十几块钱,在当时也不便宜,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拿下。朱自清这种“传统”散文家在当时已经风光大减。不再有“阶级斗争”,不再为过年吃一顿饺子忧心忡忡,20世纪90年代初,整个80年代忧国忧民的激情被转移到对具体而微的生活的热情中,由生存到生活,人们开始讲究格调、情趣、品位,吃苦茶的周作人,谈吸烟的林语堂,雅舍里的梁实秋,他们的散文和各种选本风靡书市。沈从文、张爱玲,边城风光,奇异的风俗,大家族的神秘,女性内心的幽曲,让当年迷恋三毛、琼瑶、席慕蓉的人又找到新的寄托。这个时候,买来装帧精美的《朱自清全集》,似乎不合时宜,而且,再也不像当年,现在我可读的东西太多了,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还是要买朱自清,这是偿还心愿。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怀念起天津街当年的那些小书摊。新华书店,白天营业,很多书上货并不及时。下班之后,摆出来的小书摊,却把握了读者心理,都是读者盼望已久的书。从含金量而言,我始终认为20世纪90年代才是当代文学真正的繁荣期,而我的90年代最激动人心的阅读都是书摊提供的。如《苏童文集》《陈染文集》,长江文艺出版社《跨世纪文丛》中的很多书,华艺出版社出的当时作家的集子,张炜、张承志、余华、韩少功、李锐……还有各种重印的外国文学名著,这也是图书发行体制改革之后的结果,原来由国营体制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文化纷乱且繁荣。
那时,吃过晚饭,坐23路公交车到友好广场,走到天津街,这些书摊在街两旁一字摆开。春天,北方的风很大,吹得书和招贴哗哗作响,也吹得我的头发一片缭乱,然而,风是暖的了,吹着人有一种张扬的快意。每家书摊都不大,用木板搭在三轮车上或箱子上,卖的书各有侧重。我一家家逛过去,常买书的摊位摊主渐渐都熟悉了,亲切地打声招呼之后,他已经能根据我的喜好告诉我,哪些是新上的书。很久就要找的书突然从眼前跳出来,那种兴奋溢于言表,赶紧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去——两个人同抢一本书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小摊进的书册数都不会太多,抢不上就得等下次进货,而读书人得了“秘籍”谁不想先睹为快?穷学生,囊中羞涩,想买的书又是那么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不得不扳着指头算计买哪本舍哪本,有时候还红着脸请摊主给留哪一本,摊主也都通情达理地爽快答应。现在买书,打开手机,点几下就行了,要想买什么书,钱好像也不缺,方便倒是方便,然而寻书、翻书、买书、背书那种过程、实在感、快乐也随之被简化了,直奔结果的事情,这个结果总让人感到茫然而不真实。因此,我常常记不清哪本书是怎么买来的,也经常不能确认自己是否买过某一本书,在过去,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我忘不了在这些书摊中穿梭和流连忘返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夜之间,它们都消失了。大约是城市升级改造,更强调秩序吧?我总感觉越来越豪华的城市,少了许多沁入人心的温暖。这种温暖就像朱自清写的乡野雨夜:“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