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说,就是需要创造出另一种不同于生活的别样语境。唯有这种独特的语境,才会凸显文本存在的诗学品质。这种语境,最终呈现出的,应该是一个作家,一个灵魂勘探者对自然、人生、命运和灵魂的精确修辞。无疑,这个极其民间化的小城故事,被迟子建讲述成一个生命的寓言。小说的寓言性,在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被推向了极致,爆发出叙事最令人心碎和感动的一幕。深秋,候鸟南迁的时节,那只雌性的东方白鹳,它将自己的孩子顺利地送上迁徙之路后,飞回金瓮河边,直奔受伤不能一起飞走的白鹳,它放不下它的爱侣。这时,张黑脸和德秀,同样在情感和欲望的纠结中,难以自拔。德秀“出家”“出世”,与生命本身的命运和欲望纠缠一处,而德秀的“破戒”让我想起汪曾祺的《受戒》,她与张黑脸既像那一对东方白鹳,又像是《受戒》里的明海和小英子。也许人性本身的存在依据和实际情境,就是“雪隐鹭鸶”,人情世态中的深险湍流,实在是难以厘定或揣测。唯有小说,才可能还原真实的有无和虚实。张黑脸木讷、憨直,曾经的意外“失忆”,使他保留了纯粹和质朴,以致候鸟和自然成为他最大的牵挂;德秀,为卸掉烦恼人生的重负,逃离尘嚣,但仍有万般缠身揪心的烦恼,更牵涉出清净和慧根的道德两难。叙述,将纠结和无奈、挣扎和放纵、紊乱和宿命,一并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部小说的结尾,可谓用心良苦,也是这部小说最为精彩的段落。雌雄东方白鹳在迁徙途中,遭遇暴风雪,近似一个巨大的隐喻,一切生命,在大自然面前生命的羸弱,尽显无遗。候鸟对爱的执着,除了张扬着勇敢,还隐含着悲怆。这里,尤其还有需要人类去坦诚效法的尊严。小说强大的悲剧性感染力量,由此磊落而出。

一场又一场的霜,就是一场又一场大自然的告白书,它们充分宣示了冬天即将到来。夏候鸟飞走了,山林陷入了短时的寂静。那只无法离开的东方白鹳,并不气馁,它孤独而顽强地在寒风中,一次次地冲向天空,一次次地落下,再一次次地拔头而起。每当听到它飞起后又无奈落地的沉重声响,张黑脸都要难过很久。

“雪就要来了,抓紧飞吧,你们能行的……”它们似乎听懂了,在与时间赛跑,很少歇着。它们以河岸为根据地,雌性白鹳一次次领飞,受伤白鹳一遍遍跟进,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这段人鸟的对话,真正是情景交融,催人泪下。候鸟的勇敢,就在于不气馁地面对艰难,保持生命自身的尊严。同时,叙述在这里刻意地表现了张黑脸和德秀的形象,这一男一女两个人物,的确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里罕见的人物形象。而东方白鹳这些候鸟的生命形态和存在方式,也成为洞烛这一对人物人生奥义、幽微的鲜明背景。世间的道德、伦理的规约,宗教的戒律,在生命的“原生态”里,呈现出人的命运的尴尬和生命的苍劲。迟子建以往的许多小说,都弥漫着主人公在人生、命运旅途中无尽的伤怀和揪心的惆怅,而在张黑脸和德秀的目光和身体内,在他们两人的偏执或者“愚顽”中,却始终跳动着一团炽烈的火苗,那火苗在俗世生活的煎熬中自始至终地蹿动着,燃烧着,最终构成普通人的灵魂真容,形成对峙逼仄生活、人性压抑的执着的反抗。德秀和张黑脸交欢之后忐忑、恐惧,自我谴责败坏了风教,却又渴望新的放纵,作家将他们置于佛道和俗世之间,不断令其煎熬,让他们瞻前顾后,慌不择路,宁遭天谴,以赎罪过;他们在相互的劝诫和怂恿中,不失仁厚;自我博弈,纠结难当,无法颖悟,两者在相互慰藉中惶惶不可终日,难以摆脱死亡的恐惧和魅惑。这真是一条饱含深味也符合人物身份与个性的情爱之旅,两个人的孤独和叛逆,裹挟着各自曾有的辛酸人生经历,汹涌而来,想从扩张的情欲中解脱出来却又不得安宁。当张黑脸和德秀深情而迷恋地在雪地无言行走,充满了踏实和幸福感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雪地上那两只早已失去呼吸的东方白鹳,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这是否也预示了张黑脸和德秀的未来?这些书写,明显凸显出迟子建式的“原始的纯正之气”和“弥漫的忧伤”。记得迟子建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写过一篇散文《把哭声放轻些》,郑重表达自己的写作追求:“身为女性,我喜欢柔弱、忧郁、哀怜、感伤、幻想等等这些女性与生俱来的天性。”[30]在大自然和社会面前,生命都是渺小、羸弱的,作家所能够做到的,只有与人物一起去从容面对。

张黑脸和德秀在葬完东方白鹳之后,天已经黑了,他们拖着沉重的腿往回走时,竟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天阴沉着,望不见北斗星,更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以做他们的路标,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迟子建几年前的长篇《群山之巅》中那句“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最终,令人伤怀的时刻还是悄然而至,我们感慨和忧虑,他们两人将会陷入怎样忧郁茫然的处境之中,情何以堪呢!

我感到,这部小说的叙述里埋藏着或隐含着一口“气”,这口气,从头至尾,贯穿在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精神缝隙中,是一股凛然之气。正是由于这种气韵的存在,使得小说中人的生命力和自然生命力合一,积健为雄,一扫鄙俗懦怯之态,净化并保持着生活、存在世界的那一股内在的清流。我坚信,迟子建从来都是依靠她强大的内心写作,在这份心力中,定然饱含这股不竭的清流,供养着写作的精神和心理气韵,而且,它统摄着小说叙述的气理,沉潜于文本的深处,潜滋暗长,挥之不去。

其实,这部《候鸟的勇敢》,对于我而言,仿佛与其也存在一种宿命般的相遇。我曾生活在中国东北的一座城市三十余年,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个城市的生态,也曾遭到一定程度的损害,几乎很少再有候鸟莅临,或者停留在此,将其作为休整的驿站。调离这座城市以后,虽然偶尔回来,却再未听见过任何有关候鸟的信息。今年初春三月,我因事回到家乡,启程时,随身带上了最新一期的《收获》杂志,旅途中阅读,而其头题中篇小说,正是迟子建这部八万余字的《候鸟的勇敢》。我一到家乡,热情的朋友,竟意外提出要带我去城东的松花江南岸,去看正在对面半岛湿地休憩、休整,准备继续北上的候鸟。来到江边,我惊呆了:一个庞大的雁群,可谓遮天蔽日,数不清的雁阵,分属不同的家族和队伍,整体地纵横交叉,浑然一体中又秩序井然,令人叹为观止。其时,候鸟——鸿雁、灰雁和白额雁,都喜欢栖息于开阔平原和平原草地上的湖泊、水塘、河流、沼泽,雌雄共同营巢,产卵,在这一带结群活动。它们由头雁带领,组成“雁阵”,几千只、上万只浩浩荡荡,队伍排成“人”字形,春天北去,秋天南往,从不失信,非常准确地南来北往,每当秋冬季节,它们就从老家西伯利亚一带,途经黑龙江飞到南方过冬,第二年春天,又长途旅行,经过几千公里的漫长旅途,来东北这座小城的松花江段休整补给,回到西伯利亚产卵繁殖。大雁是一夫一妻制,有的配对几乎终生不渝。当伴侣中一只大雁不幸死去,另一只大雁常常就会为悲哀所击倒,无精打采,没有食欲,甚至在飞行时一头撞在电线上,或者,因为注意力不集中而成为猛禽的猎物。在这部《候鸟的勇敢》里,我目睹了这个鸟类世界的存在细节、生死歌哭,那一次,又在日渐恢复自然生态的故乡松花江畔,切身感受到这场壮观、雄伟的迁徙,猜想并且真正体味到了“候鸟的勇敢”和悲壮。原来,候鸟的世界竟是一个如此有序的世界,而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反而迷失了方位,找不到灵魂的家园和回家的道路,已经焦虑到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候鸟的勇敢,人性的怯懦和欲望的膨胀,令人忧虑和惶恐。《候鸟的勇敢》和那时我感受到的候鸟飞翔的场景,在我的内心,呈现出逼真的重叠。因此,我更加理解迟子建小说中所蕴藉的阔大的象征或隐喻。可见,迟子建在小说中,将“实的”事物写虚了,而故意又将“虚的”事物写实了。也许,小说的魅力,就是避实就虚,或者凌空蹈虚,一场鸟类的迁徙,就如同人性的裸奔和灵魂的战争,构成一个起伏跌宕、刻骨铭心的记忆,迟子建描摹了一幅微缩版的俗世人生的“山海经”。

我们在这部小说的叙述中,还能够强烈地体验到那种沧桑感,在迟子建小说的字里行间,还散发出一种充满诗性的苍凉而残酷的气息,那是一种挣脱了虚无的力量,不断支撑着叙述向前推进。在迟子建以往的中篇、短篇小说里,小说的题材、故事、人物及其相互关系,还有那出人意料或是意料之中的故事结局,小说的结构,叙事的节奏,许多都是比较相近,彼此丰富,相互推进的。两性之间的关系,情感纠葛,亲情,常常构成其小说的基本链条和叙事框架。而从不同文本之间的内在张力方面看,特别是,从文本所表现的事实层面到精神价值层面,在她不断地持续、重叠和反复地对主题、意蕴的发掘中,小说文本正渐渐呈现着超出所谓“本质”属性的多极美学状态,形成迟子建“北国一片苍茫”的叙事美学情境。

原载《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5期

作者简介

张祖立,男,大连大学人文学部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纪晓彤,女,硕士研究生,大连市南金实验学校语文教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