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好找啦,下午一点半,小刘来到富源大厦。
门口,一左一右蹲着两座铜狮子。雨搭上的“富源大厦”每个字都有一人高,金光闪闪。大厅里,巨大的枝形吊灯与镜面一样的大理石地面交相辉映,让小刘踌躇不前。
你找我们李总干吗?保安们用警察的目光和语气盘问小刘,其中留络腮胡的保安最凶。听口音,他是自己老乡呢,小刘有意用家乡口音来回答他。没想到“络腮胡”表情依旧,李总跟你约好了?你怎么认识李总的?问话的时候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打量着小刘。直到小刘亮出手机短信,他才给楼上打了电话。
很快,李总司机小丛下来了。小丛常跟李总去医院,自然认识小刘。小丛扶着电梯门,招招手,小刘急忙赶了过去。
一出电梯,脚下就是地毯。地毯松软,走在上面飘忽忽的。不知道经过多少门,小刘被带进了一间会议室。小丛走到会议室的另一头——小刘这才发现那边还有一扇门。小丛敲了敲门,推开门说了句什么,然后一弯腰,在门后取了一瓶矿泉水,扔给小刘。
过了一会儿,李总出来了,大声招呼着小刘。招呼之间,李总伸手摆了一下。小刘以为要握手,赶紧伸出手,但是马上发觉人家是请他就座。
“泡茶。”李总吩咐小丛。
“不用不用,我喝这个就挺好。”小刘举了下手里的矿泉水。
“你喝什么茶?”李总问。
“啥都行,啥都行。”小刘说。
“牛肉吧。”李总吩咐道。小丛哎了一声,转身忙乎去了。
“我吃过饭了,就别——”小刘正想推辞,李总的手机响了。李总看了一下屏幕,把食指在嘴巴上一竖,然后才接听电话。
李总一边打电话,一边在屋子里来回溜达。李总出来的屋子是一间办公室。门开着,小刘看得见里面黑沉沉的办公桌和墙上的字画。
小丛轻手轻脚地把一杯茶水放在小刘跟前。“没办法,市长电话。”李总坐了下来,把手机一拍,一指小刘跟前的茶杯,说:“尝尝!”
小刘轻轻抿了一口,一股浓郁醇厚的香气涌入了口腔。
“怎么样?”李总问。
“香,真香!”小刘赞叹道。
小丛插话道:“这可是纯正的牛栏坑肉桂,一万一斤呢。”
“一万?!”像头部中了一拳,小刘嘴里含的茶水扑哧一声喷了出来。就在喷出的一瞬间,他迅速低头并捂住嘴巴。茶水喷在手上,流在身上,星星点点,也溅到地毯上。
小刘仓皇站起来,奓沙着手,想找个什么擦拭一下。“没关系。”李总身子一扭,从桌上纸抽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小刘:“屋子里热,外衣脱了吧。”
小刘这才觉得,屋里真热,自己穿了件肥厚的鸭绒服,李总只穿件白衬衫。
“说吧。”
“嗯。”小刘迟疑道,看了看在一旁烧水端茶的小丛。他觉得不该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李总摆下手,小丛出去了。李总冲小刘点点头,意思是说吧。
“大爷临终前,交代我一件事情,要我打你一个……一个……一个……”小刘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垂下了头。
“一个什么?”
“一个……嘴巴。”小刘声音低得如同羽毛落地,“他要我发誓,不发誓不行,我想起了你的话,就……”
“我的话?”李总疑问道。
“你曾经叮嘱过我们,无论大爷有啥要求都要满足他。”小刘提醒道。
“嗯,说过。”
“所以,大爷说的话,我们不敢不听。”小刘说完这些,似乎轻松了许多。
“就这个事?”李总哈哈一笑,“好啦,我知道了。”
“小丛!”李总冲门外喊了一声,小丛即刻跑了过来,“看看办公室还有没有过节分的东西。”
小丛应声而去。李总指着茶杯,示意小刘喝茶:“我知道你们几个护工,你出力最多。老爷子追悼会你也去了,送了花圈。我心里有数。”
小刘有点感激地看着李总——到底没白去。
李总身子一探,啪地拍了一下小刘肩头:“老爷子糊涂,你别当真。”
小刘点下头。大爷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必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小丛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桶豆油:“老大,就剩这桶豆油了。”
“拿回去过年。”李总冲着小刘,一指豆油。
“李总,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小刘赶忙推辞道。
“不拿就是看不起我!”李总脸一板,佯作生气状,“今天就这样了,我还有事,要去见市长。”李总站起来,做出送客的样子。
小刘迟疑地站起来,他觉得话没说完呢。
高楼底下的风总是最凶猛的。小刘一出大楼就被寒风灌了一脖子。他拉紧拉链,扣好帽子,拎着沉甸甸的豆油,小心翼翼地踩着路边的薄雪。他心里有点别扭,所以走得很慢。
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小丛穿着一件毛衣,冻得直打哆嗦,啪地塞给他一个信封:“红包,老大说给你过年的。”
小刘赶忙推辞着。“装啥呀装。”小丛把信封往他口袋里一捅,转身就跑了。
小刘摸出信封。信封里装着一沓人民币。粉红色的百元大票,一数,两千块。
这是啥意思?小刘嘟囔着,为什么塞钱呢?我来这里是为了要钱的吗?发誓的事情怎么办呢?小刘心里堵上了,索性连公交车也不坐了,惩罚自己一样,一步一步地走着回家了。
其实,自打在大爷面前起誓之后,小刘也不知怎么处理这件事。打李总一个嘴巴?这是他从没想过的事情。不打嘴巴?自己又在大爷面前发了誓——还是以自己爹娘的名义。他之所以要见李总,就是因为这事难住他了、困住他了,他没有主意了。虽然没主意,但是他知道必须向李总汇报。他相信汇报之后李总会给他一个明确的指示,帮助他摆脱这个困境。此事与李总有关,李总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能力。
今天倒是汇报了。本来就没有主意,现在除了没有主意,还多了一些说不清的心绪。
艳辉见他拎着豆油,还以为是他买的过年礼物。小刘说是李总给的,这话立即引发了艳辉的无限感慨:“还是非转基因呢!你看人家李总多讲究——到底是大老板呵。你看我们老板太抠搜了,过年过节一毛不拔。”
“还有这个。”小刘把信封掏出来。艳辉一把拿过去,打开一看,是钱。她熟练地点起来。
“两千。”小刘说。艳辉并没理会,翻过来又点了一遍,然后说:“这回差不多了。”
“啥差不多?”小刘问。
“早想着给亮亮买电脑了。本来想明年再说,这回咬咬牙……咱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亮亮是他们的儿子,跟奶奶在老家一起生活,明年就上初一了。
“事情不那么简单啊。”小刘叹口气,把大爷逼他发誓的事情前前后后地讲了一遍。当他讲到“俺用俺爹俺娘发誓”时,心情骤然坏了起来。
在小刘的嘴上、心里,爹和娘从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只是,爹去年走了。当时大爷刚做完支架,小刘只回去待了五天,“头七”都没烧。这事至今想起来都充满内疚。现在,一句誓言,竟然带上了死去的爹。
“谁知道老爷子说这样的话,早知道谁愿意蹚这浑水。”小刘叹息道。
“你这也是为大爷好,李总能不知道?人家这不是领情了。”艳辉喜滋滋地说。
这叫领情啊?要是真领情,莫说两千,三千也不多。小刘不想跟她说了,兀自琢磨着,我发的这个誓可咋办呢?再说了,自己以后还要在医院里找活干,这件事处理不好,怎么见人呢?!
自己费劲巴力找到李总,就为了这两千块钱和一桶豆油?当然不是。小刘更加没有主意了,但是却知道这两千块钱和豆油,现在不该收——至少现在不能收。
他还想说今天喝了名叫牛肉的茶——一万块一斤的,但是已经没有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