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老爸骑马,飞驰而去。身后一团黑云。黑云面相凶恶,时而把他裹起来,时而又把他丢出去。张山峰心惊胆战,急喊着,老爸呀,老爸快跑!老爸拨转马头,朝他这边跑来。张山峰捡起长剑,摆好姿势,准备迎击黑云。老爸越来越近了,都能看见他脸上的刀疤,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怪味。
是的,老爸身上也有股怪味。
那匹马驮着老爸,冲了过来,从张山峰的头顶上飞了过去。
眼前是一束花,释放着怪怪的香味。芳站直了,裙摆飘飘,亭亭玉立。张山峰揉了揉眼睛,没错,是芳。张山峰就慌忙爬了起来。芳说,我有一个好消息,想不想听?张山峰心里一动,想起了梦里的老爸,难道,真是好预兆?
你不想听吗?
你的老好人,有着落了!
龙哥,给你们送钱来了!
芳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芳的眼睛,亮晶晶的,掩饰不住的笑意。哦!啊!嘎!张山峰不会说话了,他只会嘎嘎地打着响舌。从买马那天算起,一直到现在,一百天了吧?张山峰就像活在地狱里,下油锅了,拔舌头了,锯胳膊了,各种酷刑都尝了一遍。张山峰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他挺着,相信能见到像梦一样的时刻。芳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龙哥给钱了,从此,张山峰的天就云开雾散阳光普照。张山峰抓着芳的手,他都不会说话了,他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只会肆无忌惮地打着响舌,肆无忌惮地狂笑、狂吼。
老好人仰着脖子,突然就跪了下来,接着就躺下了,脑袋歪在了一边。芳赶紧跪在地上,摸着老好人的脖子,惊叫着,怎么了?老好人挣扎了几下,脑袋又落下了。芳指着老好人的眼睛,看呀,都掉眼泪了。张山峰使足了劲儿,想拽起老好人,老好人伸着脖子,嘶鸣几声,就是站不起来。张山峰让芳拽着缰绳,他急速地打着响舌,双手托着老好人的肚子,猛地一带,老好人站了起来。芳指着马肚,快看!快看!马肚上鼓起了一个包,有小孩子的脑袋那么大。张山峰摸了摸,摁了摁。老好人疼得乱抖。张山峰安慰着芳,不怕,岔气了。芳说,龙哥还在马班里等着你哪,怎么办呀?张山峰就急出了一头汗,人要是岔气了,怎么办好?吐出来?对,得吐出来!张山峰就把马头掉过来,冲着山下。他摁着马肚子,使劲地往后刮。芳说,我拽不住了。张山峰又掉转马头,冲着山坡。他找了根木棍,掰开了马嘴,让它咬着。张山峰刮着马肚,先从大包的附近刮,就听老好人的肚子里面咕咕地响。刮了一会儿,老好人的脖子伸直了,呼呼地叫了几声,肚上的包就消了。
马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喜气洋洋。龙哥说,要谢就谢芳。他搂着芳的肩膀,揉捏着芳光滑的肩头。龙哥说,以后,芳就给我当家了。龙哥直言不讳,他摊上了官司,资金被冻结了,欠马班的余款不能立即补齐。他写了张欠条,约定了还款日期。这个结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赛马节取消,本地的马很是掉价,龙哥能以原价收购已经很不错了。龙哥还有一个要求,让老好人恢复训练。他私下里要搞3场比赛。龙哥说,赢一次,就提前一个月还债,全赢了,赛后一周之内,一次性把尾款全都打过来。
俊善给张山峰交了实底,龙哥是赌马的。俊善瞧着张山峰的脸,想从他的脸上探测到宝藏似的。俊善小心地说,芳怀孕了,是龙哥的种。张山峰心中一颤,脸上就有了运动,宝藏没显出,倒是出现了激流和险滩。张山峰想起了在马上搂着芳,想起了海岛冰轮,想起了大树河。转眼,芳就依偎在龙哥的怀里了;转眼,芳就和龙哥说起大树河,说起丹顶鹤,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鸟。张山峰的眼瞳里面,扑簌簌地下起了小雨。
善啊,咱们对不起芳。
善啊,芳为了帮咱们要钱,忍辱负重。
善啊,芳忍辱负重,让瘪犊子给糟蹋了。
俊善捂住了张山峰的嘴。俊善相信自己在张山峰的脸上看到了矿藏,不是什么宝藏,是火药!是可以炸毁所有希望的火药矿!俊善警告张山峰,让他离芳远点儿。
马场里来了5匹马,马主们也给足了寄养费,有了这笔钱,马班的危机一下子就度过去了。5位马主都是龙哥介绍来的,5匹马个顶个的高大,个顶个的健硕。老好人和它们站在一起,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个头长相都差不多。龙哥有些心虚,紧着问,能赢吧?俊善也有些心虚,口风就软了,那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龙哥就瞪圆了眼睛,眼睛里冒出了火苗,俊善就不敢表态了。龙哥再次声明,赢了,尾款立即兑现。输了?输了就拿命来吧。俊善傻眼了。俊善就给张山峰压担子,让他确保万无一失。马班的生死存亡全都在此一举,只能赢不能输!从此,张山峰就钉在马班里,每时每刻都在观察着对手的特点。经过一段时间的私下较量,张山峰心里有底了,这几匹马只能说各有特点。不敢说老好人肯定能赢,但决不会轻易就输了。
芳怀有身孕,不能上阵,这是个软肋。张山峰挑来挑去,决定让小宋上。小宋骑术还行,体重合适,只是和芳相比,柔韧性差远了。老好人习惯了芳的驾驭,对别的骑手,总是抵触。张山峰尽可能地纠正小宋的动作,让小宋配合老好人。练得差不多了,就请龙哥来看训练课。龙哥看了一会儿,就发现了小宋的缺陷,龙哥的脸色就阴了,吆喝着,不行不行。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镇住了。龙哥拨了电话,让芳速来。
芳的脸色有些灰暗,打扮得倒挺洋气,还抱了一条小狗。龙哥嚷嚷着,让你来嘚瑟的吗?龙哥就让芳接替小宋骑马。芳没有动。张山峰小心地说,她身子不方便吧?龙哥的眼珠子里突然伸出一把钩子,紧紧地钩住了张山峰,龙哥吼着,你怎么知道她身子不方便?张山峰张嘴结舌。他偷偷看了一眼芳,芳也在看他,目光碰到一起,又都闪开了。
芳走到小唐面前,摘下小唐的头盔,戴在头上。张山峰说,龙哥,还是让小宋骑吧,我保证他没问题。龙哥也犹豫了,老张!能行吗?张山峰勉强点了点头。龙哥说,老张,我就信你一回,别吹牛,弄砸了,我活埋了你。
第一场比赛,老好人跑了个第二名。小宋的弯道技术有问题,平时训练,说了多少次,就是改不了。第二名就意味着没赔没赚,龙哥气得干瞪眼,强忍着没有骂出口。第二场比赛前,龙哥撂下狠话,再输就点火烧了马班。张山峰有了压力,铁青着脸,争分夺秒抓训练。小宋脑子不开窍,还总顶嘴。张山峰就抽了他几鞭子,师徒俩闹了生分,结果,越练越差。小宋干脆甩手不干了,谁愿骑谁骑。张山峰就和俊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小宋务必把这台戏唱完。小宋说,都让师傅骂傻了,不知道怎么才算对,就知道怎么都不对。俊善就赔不是,还让张山峰也赔不是,总算安抚住了。
龙哥是个聪明人,他看出小宋在心理上出了问题,关键时刻急躁、胆怯,这样下去,迟早要崩溃的。龙哥下决心换人,让芳出马应急。张山峰就劝,说容易流产的。龙哥急了,我都快破产了,谁来管我?芳也着急,她真想让龙哥赚一把,起码不能让他赔钱。作为龙哥的身边人,生死存亡的时刻她不能袖手旁观。芳就去医院,让医生给拿主意,考量一下参加比赛会有多大的危险。医生安排做了各项检查,医生说,别说是骑马,你就是骑火箭也没问题。医生诊断,芳没有怀孕。芳又去了中心医院,诊断结果出来了,不是怀孕,是肾盂肾炎。医生要她抓紧时间治疗,否则,病情加重,再进一步就是尿毒症。芳把诊断书交给龙哥,龙哥是怎么说的,没有人知道。第二天,芳就穿了骑驯服来训练了。张山峰拽着缰绳不让上马,还打算和龙哥理论。芳求他别闹。芳告诉张山峰,她没有怀孕,只是得了肾病。没有怀孕,这是个好消息。
上了马,芳就拼了。
赛前,下起了一阵小雨。赌家都跑到办公室里避雨。俊善沏好了茶,端进去,正赶上押钱,俊善就被撵了出来,臊得脸都紫了。下注后,雨停了,赌家又全都出来,站在场边。比赛开始,老好人瞬间就冲在了最前面,芳的骑术无可挑剔,她紧贴着老好人,就像老好人长了翅膀一样。照这样跑下去,十有八九就赢了。有人问,在哪儿请的这么好的骑手?龙哥说,马路上捡的。有人问,雇这个骑手一个月得多少钱?龙哥说,乡下妹子,还倒贴咱哪。
两圈以后,芳的姿势有些僵硬,似乎出了问题。跑到第4圈时,芳的身子开始摇晃。小宋喊,她怎么了?老好人顿了一下,芳也顿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马上,这是极不正常的动作。老好人的速度降了下来,后面的马哗啦啦地超了过去。
张山峰断定芳出事了!他想钻进场内,让护场人员死死拦住了。芳趴在马背上,失去了控制力,老好人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张山峰打了几声响舌,老好人跑了过来,就算是退出了比赛。龙哥隔着栏杆,破口大骂,骂声震天地响。芳一头栽了下来。张山峰挣脱了护场人员,钻进马场,搀起了芳。芳流着泪说,师傅,我腰疼。张山峰说,知道,知道,咱这就上医院去。龙哥钻进来,抬腿一脚,踹在芳的腰上。芳惨叫一声,扑在张山峰的怀里,疼得浑身颤抖。
龙哥说,你他妈的把我害惨了!
芳捂着腰说,我不是故意的。
龙哥说,你他妈的就不能忍一忍吗?
芳捂着腰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龙哥说,滚吧,滚回你的老家去吧。
张山峰急了,指着龙哥嚷,她真的病了,她腰坏了,你看不出来吗?龙哥瞪着芳,眼神刀子似的,都能杀人。张山峰说,赶紧送她去医院吧。龙哥仰着脸,抹了一把脸说,芳,你走吧,我不要你了。芳捂着脸哭了,芳说,龙哥,你答应给我治病的。龙哥冷冷地看了一眼芳,穿过人群,直接上了车。张山峰想追过去,想和他说道说道。芳拦住了。芳说,我好多了。芳扶着腰,脸上像抹了一层灰。张山峰问,哪位老板能送她去医院?赌家们怪怪地看了几眼,转身都去办公室了。
俊善问,能坚持一会儿吗?
俊善说,对不起,我的车确实没油了。
芳抬起头,望着天,似乎想让细雨冲去脸上的泪水。芳站不住了,突然跪在了地上。张山峰一把拽过缰绳,转头对小唐说,你到山下牵马。张山峰伸手将芳抱到了马上,回头问俊善,兜里有钱吗?俊善打了个愣,摸出500元钱递给张山峰。小宋也递过来200元钱。张山峰抖着钱,连连叹气。芳说,我卡里有钱。张山峰翻身上了马,伸出双臂,搂住了芳,纵马跑出了马班。芳挪动了一下身子,呻吟着。张山峰赶紧拢住缰绳,让老好人慢下来,稳稳地走。芳扭过头,满脸的焦虑,满脸的沮丧,芳说,师傅,我真不是故意要输的。张山峰说,故意又怎么样?让他输光了才好!
芳说,师傅,我真想跑赢的,赢了,龙哥就能给欠你们的钱了。
芳说,有了钱,你就能还上债了,嫂子就能回家和你过日子了。
张山峰怔住了,芳不提这个话茬,张山峰都快忘了。芳又说,如果赢了,龙哥就能给我治病。芳还听说,治这种病得花很多钱,还得做透析,将来,还得换肾。张山峰突然就慌了,有这么严重吗?芳说,我们家穷,治不起的。张山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慌乱,他不停地安慰着芳,别怕,不管什么病,咱慢慢治,总能治好的。芳说,师傅,你是好人,可你也是穷人,你想救我,却救不了我。张山峰憋得难受,有口气被堵住了,恨不得扒开胸膛,把这股浊气放出来。芳斜着眼睛,看远处的水潭,悠悠地说,如果我没病,如果嫂子和你离婚了,我宁愿找你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芳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和你在一起踏实。虽然苦一些,虽然穷一些,这都不可怕,你指定是我的,你这辈子指定都能听我的。我们可以在城里,也可以到农村去,到大树河去。师傅,你指定能听我的,我让你去,你指定能去。我们在河边盖一座房子,养鸡养鸭,种菜种粮。我们指定能长命百岁。
张山峰狠狠地喘着,一声比一声粗闷,他的胸膛被堵得死死的,都要炸开了。芳看出了他的恼火,也明白是什么让他恼火。芳握住了他的手,芳的手软得像团面,从手上摸到脸上,仿佛清风拂过,仿佛溪水漫过。芳说,我的病很难治,要花很多钱的。因此啊,我就没有想法了,我就祈祷,祈祷嫂子能回心转意,和你一起过日子。因此啊,我就努力,努力赢,让龙哥赚钱,让他还你们的钱,让他给我治病。师傅,老天爷为什么不保佑我呀?我弄砸了,让龙哥赔惨了,龙哥这回栽了,我也就完了。张山峰突然吼出了一嗓子,憋着的那股恶气一下子就蹿了出来,狗屁龙哥!狗屁龙哥!芳说,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对我挺好的,只是现在变了。也不怪他,他摊上官司了,脾气就变坏了。这回赌马的钱都是借的,他输不起的,你得理解他。
拐过小石桥,芳能坐直了。张山峰感觉到她微微挣了一下,就松开了手,也挺起了胸膛。芳说,等病治好了,我就回去了,回到大树河。我们那儿没有污染,也不能得怪病。我们那儿有丹顶鹤,那可是长寿的鸟。张山峰朝远处看去,那边,出现了芦苇荡,出现了丹顶鹤,出现了各种鸟。温暖的季节里,万千的鸟飞来飞去,万千的蜻蜓飞来飞去,万千的蝴蝶飞来飞去。天空,绿地,溪水,都变得五颜六色,和芳一样蓬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