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龙哥身旁站着一位时髦女郎,戴着大墨镜,半张脸都遮住了。女郎身材高挑,风吹过来,掀起裙边,犹如翩翩起舞的仙女。俊善围着说话,那样子,要多殷勤有多殷勤。小宋、小秦都挺兴奋,不错眼珠地盯着女郎,连呼吸都要停住了。小唐撇了撇嘴,嘿,那女的,也就一般人吧。张山峰没说话,先笑,朝女郎笑。龙哥说,芳啊,马厩里头脏,咱就不进去了吧。张山峰反驳他,你养马,就不能嫌脏。龙哥摘下了墨镜,凶巴巴地问,你他妈的哪来的废话?张山峰没敢顶嘴,转身把老好人牵了出来。老好人晃了下脑袋,鼻子朝天,咴!咴!嘶鸣几声。龙哥拍了拍马头,老好人闻不得他身上的味道,甩了几下脑袋,鼻孔一张一合。龙哥说,芳啊,你瞧,多漂亮的马。龙哥说,芳啊,下场跑两圈吧。张山峰说,先等等吧,刚吊了小半天,没准备。俊善说,骑吧,骑吧,你不是有糖吗?给它两块吃。张山峰说,都惯着,那不乱套了?俊善瞪了他一眼,张山峰退缩了,摸出一块糖,剥了糖纸,塞到老好人的嘴里。芳轻声问,师傅,你还给它糖吃?张山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芳摘下墨镜,露出脸来,很漂亮的一张脸。芳咬着眼镜腿,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师傅,你不怕它得了糖尿病?小宋嘴快,小宋说,马吃了甜食,就像抽了大烟,让它干什么就干什么。小秦也抢着说,甜食能增加体能,这是驯马师的绝招。
芳笑了笑,说要去换衣服,就朝停车场那边去了。
小宋去了马具室,把装备拿了过来,张山峰把鞍具和护腿给老好人佩上。老好人吊了半天,肚子早都瘪了。张山峰煞了几次肚带,扳了几下,鞍子还是松。他顺出4庹长的训练绳,先训练老好人跑圈,跑了几圈,四蹄依旧发飘。张山峰又顺出2庹长,让它离远点儿,老好人的步伐还是不稳,看起来有些沮丧,不时地打着响鼻,不时地晃头摇脑。张山峰拽着训练绳,吆喝声越发响亮了。龙哥问,咦,老张,你怎么瘸了?俊善说,摔伤了。龙哥问,怎么摔的?小秦说,驯老好人摔的。龙哥说,狗屁老好人?要我看啊,就是老混蛋老该死老不要脸的。龙哥越说越急,你们合起来骗我吧?就这破马,总摔人,能值150万?又指着朝这边走来的芳,摔了大美女,你们负担得起吗?
俊善说,龙哥,真的是一匹好马。
龙哥说,好马总摔人?
俊善说,是好马,还没驯好。
龙哥说,驯马师不行!
就像一声炸雷,张山峰被震蒙了,全身的血就朝脑顶冲。他颤巍巍地说,你要是能找个比我强的,我把脑袋揪下来让你踢。龙哥说,你脑袋值多少钱?芳拦住了他们,芳说,师傅,这马肯定能驯出来吗?张山峰来了倔劲,指天发誓,如果驯不出来,就死给你看。芳赶忙说,别死啊,驯不出来也不能死,人命比马命……她忽然变了声调,都珍贵的。芳这几句,张山峰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丫头有水平呀,居然会说人命和马命都一样珍贵。就冲这句话,张山峰就得服她,就和她对脾气。这说明,芳对马是尊重的,对驯马师也是尊重的,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能有这个境界,很难得的。
芳说,龙哥呀,我喜欢老实的马。
张山峰说,没问题。
芳说,龙哥呀,我喜欢听话的马。
张山峰说,没问题。
芳说,龙哥呀,我喜欢温文尔雅的马。
张山峰说,没问题。
芳说,龙哥呀,我喜欢有特点的马。
张山峰说,没问题。
芳忽然一笑,说,我喜欢会跳舞的马,就像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会跳舞的马。
张山峰一下子就蒙了,脑子里混沌成一片烂泥。龙哥朝着张山峰吼,你他妈的吹呀,你他妈的说没问题呀。芳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们可别当真。芳说,我一直想不明白,马怎么会跳舞呢?张山峰收了训练绳,把老好人牵到身边,拍着马脖子,轻声问,老好人,你能学会跳舞吗?老好人盯着他,一动不动。张山峰乱扭着屁股,急着问,跳舞,你能吗?老好人仰着脑袋,咴,咴,嘶鸣,前蹄刨了几下,尾巴摇了摇。
龙哥说,真是一对活宝。
张山峰走到芳的跟前,它说能,它说保证能学会跳舞。全都愣住了,空气都凝固了。芳看着张山峰,嘴角抽搐了几下,眼里含着闪亮的泪珠,芳说,师傅,我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能当真呢?芳擦了擦眼睛,又笑,笑得甜甜的,在张山峰的眼里,笑着的芳,很像他的小姨子,有着江南女子的妩媚。芳说,师傅,你千万别在意我的话。芳又说,没想到你会在意我的话。张山峰的心跳突然加速,擂鼓似的,咚咚地响。芳的笑容打动了他,芳的眼泪也打动了他,让他有了忘我的情怀。他摸着老好人的脑袋,大声说,我张山峰,吐口唾沫就是钉,我说能跳舞就是能跳舞。
龙哥朝张山峰吼着,要是不能跳舞呢?
张山峰被激得嗷嗷叫,我说能,就肯定能!
龙哥说,现在就写合同,我和你赌一把。
俊善急了,朝张山峰就打,边打边吼,你疯了吗?
张山峰一边躲着拳头一边说,就到赛马节开幕那天截止,如果我不能把老好人训练成会跳舞的马,我就……我就……
龙哥拿出纸笔,拍着小秦,让小秦弯腰,后背给他当桌子。龙哥写得飞快,小秦急得直喊,师傅,你就少说两句吧。龙哥就念,如果8月1日之前老好人不会跳舞,甲方将无条件退货。念完,朝俊善说,摁手印吧,摁手印吧。俊善急得直蹿,别呀,龙哥,他是说着玩的。芳也说,别呀,别呀,我是说着玩的。龙哥说,我就烦他吹牛,一个臭马夫,整天就是吹。芳说,吹就吹呗,也不伤人,适当吹吹牛,还能延年益寿。张山峰一把扯过合同,抬起脚,手指头在鞋底上蹭了蹭,狠狠地摁上了指印。
俊善傻了,俊善晕了,俊善晃了又晃,被小唐一把抱住了。龙哥扬着合同,马还能跳舞?谁看见马还能跳舞了?芳说,龙哥,马真的会跳舞,维也纳音乐会上的马就会跳舞。古希腊时期,有一个城邦,叫什么来着?锡巴里斯,就训练了会跳舞的马。龙哥皱着眉头,什么古希腊古罗马的,什么锡巴里斯稀里哗啦的,你胳膊肘朝哪儿拐?
芳吐了下舌头,不敢乱说了。
命运就是这样突兀,转了个弯,就急转直下了。如果早知道谜底,早知道底牌,张山峰说什么也不会打这个赌的。简直就是自杀,简直就是往枪口上撞。张山峰的所有的因果都在这个午后播下了种子。
俊善倒在沙发上,指着张山峰的鼻子,都骂累了,都骂不出声了。俊善上午听到的消息,市里决定取消赛马节。这个消息像重磅炸弹,戳在那儿,差一点儿没把俊善吓死。当时,他还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老好人提早让龙哥买去了。很显然,龙哥也听到信了,人家这是有备而来的,人家这是设好的套子,一个激将法,就让张山峰钻了进去。俊善那个气呀,那个恨呀。
俊善说,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的,欠你妈的。
张山峰听出俊善在骂人,能怎么样呢?错在自己不冷静,错在自己大脑发热,骂就骂吧,如果骂人能解决问题,宁愿让他骂个够。张山峰万万没有想到,赛马节会停了,他万分震惊,万分沮丧。没了赛马节,马还值个毛钱?马班还值个毛钱,他这个驯马师还值个毛钱?
芳的后背九十度折弯,几乎和马背平行,她的姿势非常标准。龙哥还是那副德行,追风仙子让他拖拽得失去了平衡,一边蹄子沉重,另一边轻得打滑。4000米不到,老好人就套了追风仙子的圈。张山峰突然就明白了,脑袋里闪出一道白光,他拍着大腿说,有办法了,有办法了。俊善说,你有个屁办法。张山峰小心地说,善啊,放心吧,头拱地,我也要驯出会跳舞的马。俊善说,你就吹吧,别让马教你跳舞!张山峰让他噎得够呛,嘎巴着嘴,望着俊善苦笑。俊善说,你说呀!张山峰就指着训练场上的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俊善听。既然芳看过跳舞的马,这事就落在她的身上,向她请教,让她讲清楚,什么样的动作才算跳舞。芳是龙哥的人,她说圆的就是圆的,她说方的就是方的。标准就在她的嘴下。张山峰还要说下去,俊善猛地奔过来,鼻子都要顶到张山峰的鼻尖上了。俊善说,傻哥哥啊,你知道她是谁吗?俊善一字一顿地说,芳是枭龙的女人,枭龙!枭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