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我都觉得这海湾是一个侧面看的苹果。与乔布斯的苹果不同的,是它缺少被咬去的那一口,没有那一小块美妙的暗影,相反,在它的西侧,反倒多出个一滴眼泪形状的小海湾,但由于我站在窗前,视域受限,那一滴泪直接被建筑物抹去了,没法看到,收不进眼底,也常被忘记,于是这个苹果就非常完整,它的边缘,即那些海岸线,流畅而圆润,要是剔掉后来修建的那些码头,那多出来的人工冗余物,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笔直线,这个苹果左右弧线对称,上方有限度地敞开,形成出海口,直接通向外面一个更大的海湾——海湾中的海湾,说的就是我们这里;在底端,若真是一个苹果,底端就会有一小丛黑褐色丝梗,那是花柱和萼片的残留,类似于这个地方——我大概就住在这儿,住在苹果或是海湾的底端,一整片海在我眼前翻涌,而身后是寂静的东山。

我常想,乔布斯的苹果具有的动感,就在于它被咬过一口,又随手被放下了,永远处于未完成时。这或许就是它的状态,它是种打开,也许同时就是伤口?比起来,我们这里,海湾这个苹果,没有被随手搁置的那一瞬间。它古老苍凉,像是在说地老天荒,被拿起和被放下,这些都没有。它是一个柔软的固定物,嵌在大陆里。它也是敞开的,有时连岸边的礁石都是软的,有着木性,可以被修补,或被砍伐。经历告诉我,海湾上空是条固定航线,每次从外面飞回大连,飞机都要载着我沿海湾斜斜兜大半圈,我在空中先回一次海湾,我看到我住的那幢高楼与另外的两幢比肩而立,灰色而突兀。我像蝉从薄壳里爬出来,又回头反观身后,从另外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蜕去物,那里有可想念的气息,却丝毫嗅不到,肉体的余温尚存,在那一刻却是凉的,我只是在心底里知道它,知道那是家。随后那滴如眼泪的小海湾也出现了,它正好挂在苹果外,一小半躺在桥下,一大半躺进了建筑群,它有它的世界,有它自己的人群,他们在那里睡觉,在那里唱歌。苹果两侧都建有码头,透过舷窗看到的灰色码头,一律直线条,唯有伸进海里时才会有转弯,大钝角像臂肘,使直线向海湾内紧扣。黄昏使海面黑沉,直线们凝固不动,隐隐发出石灰色微光,飞机即便仅仅掠过,从空中也可看出,它们一根根有多像鞭毛虫。

我先生总说,至今为止,人类只有三个苹果,伊甸园、牛顿和乔布斯的,三个苹果。我偏偏独自多出一个苹果。我刚遇到它的时候,它的内外充满了风和赶也赶不走的咸腥味。一开始我受不了那股咸腥,空气里全都是,就差没捏着鼻子走路,小时候我很少吃鱼,突然间空气里全都是鱼。前年领命做一部专题片,我去附近另一个海湾采访,海滩上,妇女们围坐着用餐刀剖海蛎子,她们脚下铺满厚厚的蛎壳和一层层白贝壳,踩上去就咔咔作响,是空气里的咸腥突然唤醒我,我开始大口喘气,让空气反复深入肺腑,才想起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而今海湾只用清新和不清新来衡量,用有雾霾和没雾霾来衡量——我忘记了那气味,那些鱼。海湾里少一样什么东西,我就少动用一样器官,相反,多一样什么东西,我则不能生出更多的器官。总之,身体在做减法,也在偷懒,忽略。我知道那滴泪一样的海湾是被挤出来的,是不断填海之后的塑形。傍晚在那里散步,夏夜习习的海风、静谧的海水仍叫我深深感动,但我还是长久地在忘记它,把它当作不存在。尽管它没法擦拭。

在它上边,是客货两运码头。那是和尚岛码头,家与它斜对,遥遥相望,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很难把岛看清楚,只知道那里有码头。然后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码头伸过了海面,向这边海岸弯过来,离我竟如此之近,就像在鼻子底下。我常忍不住惊讶问我先生,那码头在扩建时,我怎么从没见到,从来不知道,我在哪儿,干什么去了。他一律回答不了。有时候他也会站在我身后,与我一同隔窗观看。码头贴近只是因为它扩大了一倍,它几乎填出与半岛同等的面积,半岛获得了另一半身躯。可以看到,面向我们的这一侧,那些刀切过似的低矮深灰立面,货船缓慢朝它们靠上去,贴紧,泊牢,然后卸料臂开始工作。巨大的黄色铁臂在空中举起又放下,看上去大而笨拙,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力气和灵活,庞大的货运船在它身边小小的,变得像个乐高玩具。卸料臂并非总是在工作,很多时候它们中的三四只长臂张开,高举进半空中停住,似乎在考虑下一步,向上还是向下,永远就那样考虑着;而其余那些多半是收缩起外臂,像一个人怕冷似的紧紧抱住自己。几年看下来,我对它们已极其熟悉,那些分作上下两截的黄色手臂,有力或迟疑不决的样子,无论远近在哪儿都可以看到,开车路过或在家里,我习惯了去看或凝视它们。

晴空万里,和尚岛码头近在眼前,像是我的一个邻居,日渐熟悉。一个又一个长方盒子依次排列,那是库场建筑物,大都是白色,也有的被漆成天蓝。那天蓝色是那么新鲜、明亮,比周围所有自然的色彩都耀眼。它们身后露出的山丘,每逢秋季变色,从墨绿转入明黄赭红,到冬季就全部变光秃秃的,露出一副更加诚实的面孔,到那时蓝色就是海湾唯一的色彩。奇怪的是,长方盒子的蓝与周边所有的蓝又都不是一回事,既不在海的色域,也不在天空的色域,在它一块块凝固的蓝色里,没有空气性,没有流动感,然而它会老去,生出幽暗——蓝的丰富性带给我的总是惊讶,一方面也总是失落。也许真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习惯是一种驯化。

晴空万里时海湾美得惊心,有时我在忙碌中,或在屋里走动,一抬眼无心地望到窗外,海面上一望无垠波光粼粼,我顿时凝固住了。这种相遇经历过无数次,而每一次永远都有如是第一次,瞬间地被击中,死死地被钉在原地,凝固不动,甚至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久久看着它:如此静谧,如此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