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是东北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天刚麻麻亮,殡仪馆停车场的车子便排满了。后来的车子都甩到了殡仪馆门口的马路两边。为了赶头炉,追悼会在七点半举行。七点一过,一号大厅便挤满了浑身寒气的来宾。一些政府官员囿于敏感身份不便出席,或遣夫人出面,或派秘书代表,当然挽金和花圈一样也不少。花圈层层叠叠,按照重要程度依次竖立,实在摆不下了,都摞到了门口。

李总请的护工,加上小刘共三人。李总付费不菲,大爷也没多少怪毛病,所以三个人很稳定地护理了两年多。轮流倒班,节假日有补助,三个人像是找了份正式工作。大爷一死,工作没了,想起来怪可惜的。小刘提议,咱们是不是也表示一下。另两个护工都说没时间——一个要回家过年,一个接了一份新的护理工作。他们可以不去,小刘必须得去。他起了大早,倒了三遍车,在门口还买了一个花圈。署名时,他还把他俩的名字带上了。

一到追悼大厅,满眼都是鲜花扎成的花圈,花圈尺寸大,花朵又大又新鲜。小刘举着纸花扎成的花圈,显得失礼失敬、丢脸寒酸。好在这只是瞬间的事,大厅里花圈都满了,小刘的花圈刚立在门口,片刻工夫就让别的花圈叠压上了。这样一来,他心里反倒释然了。只是来宾太多,有头有脸的都站在前面——肩膀厚厚的、露着雪白的衬衫领子。小刘缩在角落里,跟一些像是李总公司职员的人混在一起。轮到瞻仰遗容、慰问家属时,排在末尾的小刘们,几乎就是胡乱地从家属跟前走过,连李总的手也没碰上一下。

没说上话,任务没完成。小刘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自己送到李总面前,希望他问起大爷的遗言。

这时候,小刘已经预感到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了。

好像疾病也需要过年一样,春节将至,住院的病人少了。病人一少,小刘的活就难找了。

这两年零四个月,小刘只回过老家三次——两次过春节,一次为老爹奔丧——时间加在一起不过半个月。今年,终于能过一个清闲年了。小刘跟媳妇艳辉合计了,好好置办点年货,早点回家,好好过一个年。

艳辉在拉面馆干服务员,节前正忙。艳辉说:“要不你早点回去吧。”小刘说:“一起走吧,路上有个照应。”小刘提前订好了火车票——腊月二十四的车票,还有五天就回家。他和艳辉拉了个礼品单子,两头的老人是重点,两头的亲戚和孩子也一个不能落下。小刘说,走之前他就当负责礼品采购啦。

其实,他心里还揣着另一件事情。

小刘掐算好了日子,今天是大爷“头七”。中午一过,他约莫着那边该忙乎完了,就给李总发了一个短信:李总你好,今天我想见你一面。短信发出了,半晌没回音。小刘想打电话,又怕人家是不是在开车、开会或宴会什么的。小刘攥着手机,纠结开了。

护理期间,李总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了小刘,要求他有事随时汇报,但是别打手机,只发短信。两年多了,小刘只给他发过三次短信。一次是大爷摔了一跤,一次是大爷半夜起来要吃绿豆雪糕,一次是指名要看一部叫《青松岭》的电影。愿意跟李总汇报的人多着呢,显不着他,所以小刘只记得这三次。三次短信,李总都迅速回话了,所以他不明白李总今天怎么回话这样迟缓。

大爷走了,李总大概不会再保留自己的电话号码了。这样一想,他马上重新编发了一个短信:李总你好,我是护工小刘,我想见你一面,汇报一下大爷的临终遗言。

过了一会儿,李总回话了:下午来公司。

公司在哪里呢?小刘赶紧摁回一个短信:请问公司在哪里?

又过了一会儿,回了一行字:人民路,富源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