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下雪了,雪覆盖了山川大地,老好人断了口粮,这让张山峰不得不重新环顾这个奇妙的世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难题,在这之前,满山遍野的熟草蔓子可吃,运气足够好的时候,还能找到苜蓿。走进一片林子,也许没有苜蓿,走出一片林子,也许还是没有苜蓿,当你忘了苜蓿的时候,苜蓿就存在了,而且,突然地出现一片。这得表扬老好人,这家伙总能找到美食,哪怕走遍万水千山,都毫不迟疑,毫不畏缩。老好人享受这种生活,欢喜得摇头摆尾。多么好啊,多么美的大自然啊。他们成了隐者,成了单一维度里最幸福的思想家。每天只需思考着美食,思考着美食和人类的关系,思考着美食和马类的关系。张山峰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轻松和惬意,他摆脱了束缚,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当什么都成,就是不能当人。从此,不再挨老婆的挠,不再受老丈人的气,不再为儿子变成人家的孙子而担心。也不去想赚钱或者赔钱。当然了,更不必担心枭龙的追杀。他自由自在,他自在自由,他自自在在。他是马国里的王,还是一片又一片山林中的王。他的领土完美无缺。无论走到哪儿,都有鲜花为他绽放,都有熟草蔓子为他歌唱,他就是熟草蔓子,即便不是,也是和熟草蔓子在这个维度里的亲密伙伴。他整日游荡,他乐此不疲。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他享受这种生活,甚至在找到了一片苜蓿之后,会自然而然地哼一段苏格兰马歌。哼歌的时候,老好人会跟着音调跳起欢快的舞蹈,老好人跳得绝对夸张,像猴子一样轻狂。老好人的动作是连贯的,一环套一环的,也就是说,不用骑手控制,老好人也能跳出优美的舞蹈。
张山峰从不缺少吃的,饿了,老好人就会驮着他,四处找吃的。山里头修行的人,都愿意帮他,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吃到蜂蜜。清醒的时候,张山峰总是很生气,他耻于乞讨。清醒的时候相对还是少的,太多的时候是不清醒的,或者是假装不清醒的。饿了,他就信马由缰。有时候会摸到石矿,就去找打更人,都是晚上去,这儿的人都好,都能给一口吃的。一般情况下,都是回到林子里去吃,这样,就可以少和人打交道。见到人,张山峰就会想到狰狞的龙哥,想到贪婪的老丈人,想到闹个没完没了的老婆。张山峰宁愿当一个隐者,当一棵熟草蔓子,在山林里隐居,隐居一辈子,感受着全新世界里的温度。他不相信万能的神灵会把他最后的这点儿愿望剥夺了。他认准了,只要大自然里还有苜蓿,还有熟草蔓子,他的梦想就可以延续下去。不是张山峰偏激,其实不是的,是事实教育了他。准确地说,是该死的多维度世界里的3个背包客,突然改变了他的预期。
这个推理绝对符合逻辑,我敢打赌,赌什么都成。我坚信,张山峰的毁灭性的遭遇和这3个背包客的闯入有着极大的因果关系。
3个背包客在林子里抽烟,他们像傻子一样东张西望,他们对这个陌生的世界非常仇视,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火苗。张山峰担心火苗会烧着了林子,会毁坏了他的乐土,张山峰就勇敢地现身干预。人家问他,你是护林员吗?张山峰说,我是所有精灵鬼怪的国王。结果,就挨了背包客们一顿狂打。背包客们还要抢他的马。如果不是老好人跑得快,后果不堪设想。有了这个教训,他就更加坚定信心,朝着更加纯洁的单一维度的深处进发了,从此,他宁愿吃野果,也不愿意见人了。山里有的是榛子,有的是核桃,有的是黑木耳。唯一不足的是,野果吃多了伤头,常常让他眩晕。他以为体内缺了盐酱,因此,老好人舔过的石头,他都要再舔一遍。他知道,石头上有着丰富的维生素和盐酱,足以让他从容地活着。
下雪的时候,老好人总是焦躁不安。张山峰有些愧疚,怎么没想到四季更替呢?他后悔,秋天的时候为什么不备下草料呢?他怨恨大自然,为什么不提个醒呢?这是对他隐者生涯的藐视,甚至是蔑视。老好人焦躁了一段时间,习惯了,安静了。老好人接受了这个事实,比张山峰还要彻底,还要坚决地拥抱这个世界。它叼着张山峰的袖子,劝他安静,劝他忍耐。它带着张山峰走到背风的坡上,拨开雪末,是的,是用蹄子拨开的,轻轻地,像一个稳重的女人。雪里面露出一撮苜蓿,尖尖的,瘦瘦的,老好人咴!咴!嘶鸣,高兴得左摇右摆,它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跳过了,就朝张山峰的怀里拱。张山峰笑了,不需要发愁了,单一维度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让他发愁的。一人一马,拨出了一片翠绿的苜蓿地,虽然有些萎靡,绝对是可以食用的美味,绝对是救命的美味。张山峰忍不住薅了一撮,慢慢嚼,干涩微苦,再嚼,很苦很苦。苦过了,有了一丝甜的回味。甜替代了苦,再嚼就满嘴都是甜了。
甜的味道就充满在张山峰的心坎里,就是这样的。
你说甜就甜,你说苦就苦。
头一场雪之后,雪就连绵不断了,积雪越来越厚,吃草就成了问题。张山峰难过,却无能为力。老好人为了找到草料,每时每刻都在雪地上寻觅,有时,都能掏出个雪洞来,整个身子都陷进去了。张山峰看不到了,就喊,就哭,就号叫。找到了,找到了,老好人在雪洞下吃得香甜哪,他就笑,狠狠地笑。后来,有了经验,每当失去了老好人,张山峰都要先稳住心神,站在高岗上瞭望,哪儿冒出雪末,闪着七彩的光芒,老好人就在哪儿。
老好人发现了一个草垛子,不是梦,是真实的。月亮下面,草垛子有两米多高,像一座房子。老好人再也不动半步,老好人张开嘴,贪婪地吃草。张山峰在草垛子下面掏了一个洞,钻了进去,他美美地躺着,身下是暖和的干草,身上是暖和的干草。假如此时死了,谁会知道呢?死就死吧,尸体腐烂了,还肥了土地哪。张山峰忍不住笑了,死亡不是问题,人死了,灵魂就能飞到月亮上,去体会着另外一种生活。因此,人是不会死的,死也是生,不可怕的。谁跟他说过,月亮的背面,就住着有道德的灵魂。那儿也是一个世界,也是单一维度的世界。张山峰笑了,大声地笑了,好多草钻进了他的嘴巴里,他慌忙闭上了嘴。他闭着嘴笑,哼哼唧唧的。老好人停止了咀嚼,突然,咴!咴!嘶鸣,仿佛也在笑。
醒了,眼前,漆黑一团。老好人咀嚼的声音异常响亮。张山峰慢慢退了出去,脑袋有些晕,伸手抓住了缰绳,扶着老好人的脖子。好一会儿,不晕了。张山峰走到树下小便,一丝风都没有,尿得很远,很高。月色朦胧,像是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仔细看,是老婆的脸。老婆是南方人,圆脸,小巧玲珑,轻声细语,吵架也是轻声细语。只不过,老婆会挠人,长长的指甲,突然挠过来,防不胜防。张山峰想老婆了,想儿子了,老婆怎么样了?儿子呢?改姓了吗?一道光线,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朝着月亮那边冲去,仿佛是一道灵魂。张山峰陡然打了个激灵,仿佛看见了老婆的灵魂。张山峰提了提裤子,裤子烂掉了,碎了。他环顾夜空,想着那道光线,载着灵魂的光线,和老婆有什么关系呢?老好人的咀嚼声异常响亮,仿佛是钟表的嘀嗒声,仿佛修行的人敲着木鱼。张山峰抚摸着老好人的脖子,老好人啊老好人,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是凶还是吉?
老好人咀嚼着干草,一言不发。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见到了刺眼的阳光。老好人舔着他的手,他一骨碌爬起来,猛地就想,这是哪儿?身下还有一片干草,老好人阵阵嘶鸣,兴奋地跳起了舞。跳了一会儿,抢着吃草。草垛子呢?两米多高的草垛子竟然没了?大风刮走了吗?老好人吃光了吗?这得吃多少个日子啊?难道自己睡了很长很长时间吗?张山峰腿一软,跪了下来,那个被遗忘了的饥饿飞奔而来,捶打着他的肌肤。张山峰疼得满地打滚,老好人伸过脑袋,把他拱到一边,吃他身下的干草。张山峰拨开马头,猛地抓起一把干草,使劲嚼着,吞咽下去。不知咽下了多少干草,胃口好受了一些。恍惚间,抓住了一团温暖的东西,放进嘴里,软的,又苦又涩。吐出来看,是马粪。想想,马粪并不难吃,比干草好嚼,好下咽。再尝,有一点儿咸味,有一点儿鲜味。
太好了,满地都是马粪,足够吃的,一直能吃到春暖花开。
最后一束干草吃光了,老好人要走了。张山峰不愿意离开。他贪婪地拾着马粪,堆在身边。只要胃痉挛,就吞下一枚,仿佛灵丹妙药,胃马上就不疼了。老好人不高兴,执意要走,叼着他的袖子,差一点儿把他的袖子扯掉了。张山峰只好妥协,答应和老好人一起走。张山峰双腿无力,站不起来。老好人趴在地上,让他爬上去,驮着他走。张山峰困了就睡,醒了,就吞一枚马粪。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马粪。老好人运气真好,居然找到了一个胡萝卜。张山峰正睡着哪,老好人卧下去,把他晃下来。张山峰醒了,就看见了一个硕大的胡萝卜。老好人伸过嘴来,拱他的嘴。张山峰张嘴吃了,甜得直流口水。
后来,他们遇到了一个人,紧接着,就经常遇到人。有了食物,就有了甜酸苦辣。口袋里的马粪,扔还是不扔?换个说法,口袋里是装马粪还是装食品呢?他无法抉择。他们漫无边际地游荡,老好人替代了他,成了国王。他彻底地放弃了权力,任凭老好人发落。老好人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他对人还是很警惕的,担心老好人禁不起诱惑,迷失了方向,担心老好人带着他又回到多维度的世界中去。他想劝告老好人,要它注意,不要选错了方向。
张山峰时而浑身发冷,时而浑身发热,迷迷糊糊的。他不害怕,有老好人在,就死不了。他不怕饥饿,饿了有马粪,渴了有马尿。他不担心死亡,也不担心死后灵魂找不到去往月亮上的路。他什么都不担心,他把一切都交给了老好人。他趴在老好人的背上,只拼了全力和寒冷抗争。寒冷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把他的灵魂从躯壳里驱逐出来,任他光溜溜的,在冰天雪地中东游西荡。他盼着能遇到一堆火,哪怕是一片火海,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哪怕烧死了,也心甘情愿。他害怕寒冷,害怕月亮,谁唱过的,海岛冰轮。冰轮是月亮,冰的世界里太冷了。他要太阳,他需要阳光。他看见了老婆的脸,圆圆的,温暖的脸。老婆的脸是有表情的,是有温度的,老婆的脸不像月亮。
张山峰张开了嘴巴,拍了拍马腿,等着喝一口热乎乎的马尿。老好人破天荒没有撒尿。老好人闪了一下,露出了星光灿烂的夜空,露出了银盘样的月亮。
老爸说,回家吧,还是家里暖和。
张山峰浑身就涌起了一股暖流,老爸像个哲学家,叼着烟斗;老爸像个哲学家,仰望着星空。张山峰琢磨着老爸的话,他看到了可怜巴巴的老妈,看到了可怜巴巴的老婆,看到了可怜巴巴的儿子。张山峰顿觉心里头暖烘烘的,顿觉充满了力量。
张山峰翻身坐了起来,老爸!老爸呢?只有老好人,静静地看着他。是你吗?是你让我回去吗?是你让我回到那个纷繁杂乱的世界中去吗?老好人拱着他的怀,轻轻地蹭着他的脸颊。张山峰脑中打了个闪念,突然就吼了起来,回家!咱们回家!老好人昂起头,咴!咴!嘶鸣,老好人又扭了扭屁股,踏着节拍,舞步还是那么轻盈。张山峰来了精神,整了整马鞍,煞紧了肚带,肚带松松垮垮的。老好人瘦得不成样子,露出一条条的肋骨,肚带煞到最后一个扣眼,还是松。张山峰叹了口气,是该回家了。
一丝风也没有,深邃的宇宙在旋转,在膨胀,在伸向深邃无边的远方。无论如何旋转,无论如何膨胀,只要定下心来看,那轮月亮啊,镶在黑天鹅绒上面的月亮啊,还是一动不动。像个灯笼,照着夜路。山里头,一匹马和一个人慢慢走着,喘息声,马蹄声,咳嗽声,清楚地传出去,传得很远很远,一直能传到夜空深处。
从黑夜走到白天,从白天又走到另一个白天。雪融化了,山坡向阳的地方,拨开衰草,下面生出了嫩草,针尖一样细小。暖风来了,绿草铺开,满山遍野,像突然打开的绿毡子,绿毡子上绣满了花朵。一人一马,一个姿势,一个步伐,越过了一道山梁,又是一道山梁。路越来越宽,一人一马,可以并排走了,昂着头,迎着和煦的春风。
这天,绕过了一道水潭,走过了一片乱石滩,老好人的腿闪了,突然就瘸了。它趔趄了一下,跪在了石堆里,惊醒了张山峰。张山峰打着响舌,嘎!嘎!语气严厉,老好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跄着走了一段。张山峰勒住了缰绳,猛然发觉,这片土地是那样熟悉。又朝前看,看见了葱郁的林间冒出来的一条小道,看见了小石桥。他的心怦怦直跳,顿觉眼花缭乱。他打着响舌,催促着老好人快走。老好人拖着伤腿,一顿一顿,每朝前面蹭出一步,都疼得浑身哆嗦。张山峰伸手拽下一条树枝,撸掉树叶,朝着老好人的耳根抽了一鞭子。手法还是那么老辣。老好人痛苦地嘶鸣着,甩着脑袋拼命地朝前拱。爬上了小石桥,老好人累得气喘吁吁,不停地喷着响鼻。那条伤腿,拖着,那条没伤的后腿,扛不住了,开始打晃了,几次要摔倒。
张山峰醒了,彻底醒了,马班怎么样了?俊善怎么样了?小宋、小唐、小秦他们怎么样了?他心急如焚,又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子,抽在了骨髓上,老好人疼得乱扭着,阵阵哀号。张山峰恼了,又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子,抽在了心坎上。老好人挣扎着,奋力甩着脑袋,朝山上涌去,咴!咴!一声比一声哀怨,咴!咴!一声比一声凄惨,咴!咴!老好人垂着脑袋,龇着牙,咴!咴!
走了一道弯,又是一道弯,再抽一鞭子时,老好人轰然倒了下去。张山峰顾不得那么多,爬起来,紧走几步,依稀看见了熟悉的大门,依稀看见了门前站着的一匹匹熟悉的马,依稀看见了熟悉的一张张脸。马在嘶鸣,人在乱喊。眼瞅着,一群人跑过来,眼瞅着,一群马跑过来。张山峰站住了,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扭过头,就看到了一片黑云,妖怪样的,遮过来,扑过来。黑云冲来,要吞噬老好人,老好人躺在那儿,朝他望着。张山峰紧跑几步,跪下去,趴在老好人的身上,搂着老好人的脖子,摸着老好人的脸。老好人的眼角藏着一颗泪珠,晶莹剔透,如潭如泉。
跑过去的那个人,停住了脚步,死死地盯着老好人。他笑了,满脸的狰狞,是枭龙。枭龙走过来,一把揪住了老好人的耳朵,你们还没死呀!张山峰心里头一颤,就爬了起来,龙哥,你挺好的呗?枭龙看都不看他一眼,举起了匕首,咬着牙说,你们害得我倾家荡产,我要活剥了它!张山峰乱摇着手,龙哥,千万别,我给你跪下了。张山峰当真跪下了,砰砰地磕头,磕得眼冒金星。枭龙狞笑着,会跳舞的马,去死吧!
锋利的匕首扎进了老好人的心脏。
老好人嘶鸣着,抽搐着。
龙哥拔出匕首,朝山下跑去。
张山峰傻了,眼前全都是匕首,朝他的心口窝扎来,耳边全都是狞笑声,朝他的耳鼓撞来。不对,眼前不是匕首,不对,耳边不是狞笑声,是老好人,是它的最后一声嘶鸣,是告别的嘶鸣。是哭声,是笑声,是又哭又笑的声。张山峰跪爬着,搂着老好人放声大哭。他捶着胸口,痛骂自己是个杀人犯,为什么要回来呢?回来有什么好的,回来就得死人,就得死马。老好人最后一次蹭了蹭张山峰的脸,转眼就死了。张山峰的心炸开了,炸得血肉横飞,胸膛中闷雷般地巨响着。他站了起来,他盯住了正朝山下跑着的枭龙,张山峰的眼里冒出了火,他紧追了几步,两腿打晃,他摔倒了。倒下的瞬间,看见了追风仙子和几匹三河马,正痴痴地看着他。张山峰挣扎着,打起了响舌:
嘎!嘎!嘎!枭龙杀了老好人,你们说怎么办?
嘎!嘎!嘎!枭龙杀了我老爸,你们说怎么办?
嘎!嘎!嘎!你们说该怎么办?怎么办?
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
追风仙子像鼓足了风的帆,突然,冲天嘶鸣,前蹄跃起,朝空中刨去。几匹三河马,悲痛欲绝,仰头嘶鸣!
嘎!嘎!嘎!嘎!
几匹马,龙卷风般地冲了下去,朝着枭龙冲过去。
嘎!嘎!嘎!嘎!嘎!
几匹马像乌云一样裹住了枭龙,枭龙狂叫,救命啊,老张,饶了我吧。
嘎!嘎!嘎!嘎!嘎!嘎!
原载《中国作家》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