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孩子的阅读起点

1.外乡孩子的阅读起点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这是张爱玲《金锁记》的著名开篇,朋友命我回顾一下四十年来的读写情况,陈旧而模糊,倒不觉得,欢愉和凄凉,也谈不上。四十年前,老家小曲屯初冬田垄上升起的薄雾,通往镇上的大路两旁的晨霜,在脑海里清晰如昨。只是,四十年的时光漫长得无法丈量,我已经看不清自己当年的模样。那时,我虚岁六岁,房前屋后玩泥巴的年龄。是真的泥巴,团成一团,捏成一个碗的形状,用尽力气,摔到地上,砰的一声,中心的泥土膨胀而出,谁中间摔出的洞大,就算谁赢。这个游戏,我们叫“摔娃娃”。农村孩子是“泥巴孩”,手上身上常常沾满泥。不到入学读书时,父母很少有什么“学前教育”,更未听说过“输在起跑线上”这种话,那段日子,就是孙猴子的花果山岁月。

四十年前,我应该会写几个字,也渴望读书了。跟我一起的玩伴都比我年龄大,他们上学了,放学归来也不漫山遍野撒欢了,而是静静在做一个叫“作业”的东西。本来大家热热闹闹做混世魔王,现在剩下我孤家寡人,这怎么行?我也要像他们一样读书、写字,模仿他们做作业,没有人布置,我自己安排。识字的隐秘快乐与混世魔王的生活无缝对接,尽管只会写百八字,我很快就用来“写标语”,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写上“某某某是大坏蛋”,“蛋”字不会写,问上了学的小伙伴,歪歪扭扭写上去。趁着晌午人们都在睡午觉,我蹑手蹑脚地贴到邻居家的后门上。做坏事的兴奋,像喝了好酒,从嗓子眼爽到脚后跟。

家里有些书刊,我只能一知半解地猜一猜图画的意思,这让我很不甘心。记得,每年都有一本细长的《农家历》,有节令、农时和生活常识,等等,这些都跟日常生活有关,大人们经常翻动,我在一旁也跃跃欲试。小人书对我是更大的诱惑,《大闹天宫》《鲁智深》两本不知道翻了多少遍,我央求大人们一遍遍地给我讲上面的故事,烂熟于胸还百听不厌,自己不识字不能自由阅读还是很扫兴。两本《看图识字》,是爸爸出差时买的,窄窄的横翻本,彩色印刷。上面有火车、电车、公共汽车、飞船,等等,还有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之类,对于玩泥巴的小孩来说,这些都是天宫里的事物,它们离我的现实生活十分遥远——我熟悉的,是鸡、鸭、牛、马、猪,是蝴蝶、蜻蜓、稻田、小溪……显然,两本小册子里的“新世界”对我诱惑更大,我由此也毫不费力地记住了旁边的汉字。转过年,七岁了,通常都是八岁上学。这时,爷爷从亲戚那里给我借来语文课本,开始教我识字。第一课是“人、口、手、山、石、土、田”,接下来是“春天来了……”人生识字忧患始,不,我很兴奋,我可以自己看书啦,由此,更广阔的世界才慢慢地向我展开。

作为一个外省孩子,不是“省”,是外乡,文化上讲的偏僻外乡,我的阅读始终与最前沿的文化环境不同步。比如,当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新时代开始时,我的阅读说不定还在过去的时代中。上小学时,我的课外读物里竟然有五卷《毛泽东选集》,以及批判“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材料,还有那个年代的《红旗》杂志。这是爷爷的书,能够找到的书也很少,我饥不择食,“有啥吃啥”。当《读书》杂志已在大呼“读书无禁区”时,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份杂志,我读到这篇文章,是在它发表的十五六年后,它已成为研究资料。再如,20世纪80年代初,“朦胧诗”潮起云涌,直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上高中,我才有机会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一个人的成长,并不是有一份历史地图摊在面前,让你把握方向、掌握趋势,沿着康庄大道向前走。虽说众流归大海,可是默默地独自流淌的小溪还是很多,历史从来都不是单一层面推进,地域、阶层、个人境况的差别都会体现在各自的境遇上。阅读的不同步,还有个人性格和选择上的原因,我们这一代人疯狂流行的琼瑶、三毛,金庸古龙的武侠以及汪国真,等等,我在当时根本就没有认真读过,那个时候,我的心思在另外一些阅读对象上。

乡下、城镇里,新华书店里出售的书非常有限,完备的图书馆也不存在,我的阅读偶然性很大,与哪一本书相遇,仿佛是命定。我们镇上的供销社文化柜台里,摆着一本《传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2月版),好几年都无人问津。我要找的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鲁迅、巴金这些人的书,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张爱玲”的人是谁。那时,张爱玲在学界早已是大红人,可是乡间一片宁静听不到那些喧闹的学术锣鼓。柜台里的书,长久不更新,我实在没书可买,才买本《传奇》充数。书前书后,都没有介绍,我读了一两篇,又觉莫名其妙,后悔错买了一本书。念高中时,张爱玲的书成了大众读物,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爱玲文集》畅销一时。哟,这不就是写《传奇》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吗,有眼不识祖师奶奶……当这个现实由最初的“外乡”文化环境养成后,随着我渐渐向城市和文化中心移动,我的性格中也形成了远离流行的意识,最初可能有些是反叛式的拒绝,现在则是理性的自决,特别是文化多元化之后,沉渣泛起,我不能照单全收,只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书。

行走在大地上,哪怕是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也不可能彻底远离春夏秋冬,春花秋月会以不同的方式融入生活。书店可获不多,邮局订阅的刊物却送来最早的春风。感谢父亲,他订了不少刊物,《大众电影》《美化生活》《八小时以外》,还有旅游杂志,我不识字时,早已翻来翻去。它们再次提醒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读书后,他又继续给我订不同的刊物。我订过《新少年》《少年科学》《中学生》,在镇上的邮局买《散文世界》《中学生阅读》。“舌苔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家里开始订阅《人民文学》;上高中前的暑假,我从镇上的文化站借了几年里的《小说选刊》,把当时走红的中短篇小说看了一遍。上高中后,我又是《收获》的长期订户,并在我们县城的邮局每期追着买《随笔》,看过之后,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还经常讨论。在这里,我似乎又没有脱离某种文化潮流,而是渐渐在向它的中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