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当头,我去见姜振庆。他远远朝我走过来时,我心里想跟他开个玩笑,告诉他这天出来会朋友的,一般都是生死之交。拿句现成的段子当开场白,跟那热辣天气很吻合。可是并没有。彼此只是笑笑。十年未见,二十年未见,似乎都不要紧,饮过半壶茶,他拿出苹果笔记本,退居山里后他拍大海少了,拍海岸少了,他要给我看他拍的那些农民,最后的农民,全部存在苹果里。

他彻头彻尾地像个山民,自己盖房挖水塘,植树种菜,所有的集市他赶去拍照片,附近的农民都认识这个摄影师,却不知道他有多著名,他们站在他的镜头前,眼看着他的镜头拍下自己。他很少回海湾,五月份时回来过一次,要找一幢曾经熟悉的小楼,就在五彩城A区。他开车转来转去,前后半个多小时,不大一块地儿,就是找不到,最后只好把车停在一家海鲜酒楼前,等人前去接他。越野车很壮阔,人依然瘦而有力量感,山高水长,在海湾他曾几乎踏遍了每一寸土地,拍下了每一寸土地,最后竟然都找不到他想要找到的。这似乎是说,消失是件很奇怪的事,消失不是人可以完全掌握的。它不在人手中。

过去在海湾时,他永远比别人更瘦。柯尼卡美能达-800相机挎在肩上,他右手扣住它,左臂甩动幅度很大,前后自由的时刻似乎要挣脱身体。像很多大连男人一样,或者说像足球运动员一样,他走路脚尖向内扣,每一步都很有力,都很坚毅,有一种特别矫健的东西推动着他,也使他走路时身体有些左右摇晃。摇晃中有股子坚毅,这也许更叫人感到吃惊,但姜振庆他自己不知道,他神情里都是坚毅不可被打败的样子。他沉默寡言,嘴巴不善于表达。一旦笑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眼睛不去看任何人,但笑容会久久不散,会叫人觉出那是真的,他是真的在开心,发自内心的。

入伏后海湾全是人,我们这儿不叫游泳而是叫洗海澡,那时姜振庆天天傍晚去洗海澡,一路上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那是精神上的大撒把。他爱海吗?特别爱。所以他后来用二十多年时间去拍海,拍海岸,拍岸上的人。他甚至是心疼海,所以才拍海,拍海岸,拍岸上的人。那时海湾沿岸还有些荒凉,没码头也没建筑物,没建筑物表面上的蓝色,东西两侧远处的海岬向内环抱,西海岬则更突出,更长更向内弯曲,缓缓伸进大海,岬角几乎与天际线相交。海滩有一块开阔地,礁石稀少,傍晚过后,经过日晒的海水温暖而平缓,岸上经年累月泊一两只破渔船,男人们躲在船后换上泳裤,然后踩着刺脚的礁石,趔趄着纵身扑进大海。

人不能了解大海,特别是海底深处隐藏着什么,永远也无法预知。但人会信任大海,不知这是不是出自于祖先的记忆,或是某种遗传密码?姜振庆总是向海湾深处游去,然后折返游回岸边。几只渔船泊在海里,有如生根一样。他会一口气游向它们,用手把住船帮,再爬上去,随后再跳回海里。有一天在一只船上,在他往海里跳的那一瞬间,他习惯性地把身体拉成一个弧线向海底穿击,突然有种什么东西被拽断了的感觉,他想也许是泳裤,他迅速浮出海面,看到了血。巨大的铁锚沉在海底,它是船咬住锚地的牙齿,而渔民们不需要再出海捕鱼,它差不多已被忘记了,深埋在海底。海那么深,几乎看不见它。想不到锚的铁爪如此锋利,几乎一瞬间它就撕开了他,泳裤断了,大腿腹部全是血,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疼痛袭来,几乎使他昏倒,但他立刻抓住清醒,让自己奋力向岸上游去。几百米左右的距离变得漫长,海水终于变浅,他站立起来走向海滩,天色还没完全黑透,不断地有人迎面而来,准备投入大海,在剧烈的疼痛中,姜振庆还能认出熟人,他对每一个走过来的人点头招呼,竭力让脸上挂出微笑,双手捂着下身。他是不想给人看出他受伤,伤得有多惨烈。疼痛压在意志底下,稍一放松,就会翻身把他击倒。如果时间再早一点,天色再亮一些,走过的人会看到他下身已鲜血淋漓,但那些急切向前跑的人眼睛里只有大海。

海岸变得漫长,每迈一步都是剧痛。他找到自行车,一路骑回机关二层红砖楼。一路摸到娱乐室,他跟顶头上司说想要一辆车,轻描淡写地说肚子不舒服得去医院看看。他带车就近去了县医院,可伤势太恐怖了,下身已是血葫芦,值班医生束手无策,根本无力救治,让他即刻去市内医院,姜振庆带车又往市内医院跑。伤口又深又长,缝合用了多少个小时,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最后麻药药性过去,伤口缝合还没结束,已是下半夜,手术不能中止,麻药也没法再打。只有硬缝,就得硬挺。最可怕的是,生殖器几乎全断了,除了细细的尿管还完好无损。男人的致命处,命根子。要说疼,是会疼死人,还有什么比这种缝合更痛不欲生?姜振庆让医生缝下去,在长夜,他救了他自己一命。这样惊涛骇浪的事,始终没几个人知晓,知道的人神情痛楚咬牙切齿地说:姜振庆真他妈是条汉子。那是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