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张山峰朝小宋点了下头,苏格兰马歌就播出声了。张山峰数了8个数,抖了下手腕,缰绳朝左边甩了个花。老好人昂着脑袋,抬起左腿,朝左前侧迈了一步,同时,尾巴朝左边甩过去。一组结束了,又数到8,又朝右边抖了下缰绳,老好人便朝右边抬腿,迈步,甩尾,扭屁股。场边爆发出一阵掌声,马会跳舞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音乐突然停了,老好人直愣愣地停了。老好人躁动着,喷着响鼻。小宋摁了半天手机,喊着,师傅,没电了。张山峰抬手就是一鞭子,急吼吼地骂,去死吧!
龙哥扭头就走,边走边说,退货,无条件退货。芳扯住了他的胳膊,芳说,确实是跳舞了呀。龙哥问,你看见了吗?芳点着头,我看见了。龙哥拽开车门上了车,俊善拽着车门,哀求着,真的,真的会跳舞。龙哥发动了车子,没好气地说,我没时间和你磨牙,机会给你了,你没把握住,赖不得别人。俊善说,是我们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龙哥说,限10天时间,把定金还给我,少一个子儿,回头把你马班挑了。俊善说,别呀别呀。
龙哥愤愤地说,世界上有会跳舞的马吗?
音乐响了。
芳举着手机,放着苏格兰马歌。老好人打了兴奋剂似的,甩着脑袋,摆着尾巴,迈着轻快的步伐跳了起来。前一步,后一步,甩头,摆尾。左一步,右一步,甩头,摆尾。同样的组合做了两次。音乐铿锵,歌声激昂,老好人抬起前蹄,朝空中踢了两下,又提起后臀,朝后蹬了两下,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前一步,后一步,甩头,摆尾。左一步,右一步,甩头,摆尾。重复两遍,开始走“8”字,动作轻快,如同溪边浣纱的女子,温柔多情,又如同山里采茶的姑娘,轻盈妩媚。龙哥呆呆地看,最后一个动作结束了,龙哥还是一动不动。张山峰跑过来,拍着车窗喊,龙哥,跳舞了!跳舞了!
龙哥撇着嘴说,这是跳舞吗?
龙哥说,这就是他妈的牲口犁地。
龙哥轰了油门,开车走了。芳戴上墨镜,朝马场的大门口走去。俊善跟上去,央求着,帮帮忙吧,如果龙哥毁约,我和峰子都得跳楼。俊善的话,像一根钢针,突然就扎在了张山峰的心尖上。是的,没了钱,就得倒霉,就得忍气吞声,就得妻离子散。可是,也不能光想着自己,让芳去求龙哥?那不等于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张山峰心尖上的疼传导下来,全身都扎满了钢针,疼得他大汗淋漓。
芳扫了俊善一眼,嘟囔着,我就是一个骑马的。俊善说,你总会有办法的。芳的脸突然红了,嚷嚷着,我说过我就是一个骑马的!听不懂吗?小唐说,还有专门骑马的活?你给我介绍一个呗,只要干干净净的就行。芳抬手要打小唐,小唐闪开了。
芳说,我得走了。
俊善说,我送送你吧。
芳摇了摇头,低头走出了马场。张山峰心里一动,霎时,那股子疼劲又上来了,他跨上马,就朝芳追了过去。芳惊愕地看着张山峰,笑了笑,又忽然捂着脸哭了。张山峰俯下身,芳就伸出手来,张山峰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拎上马背。芳有些不好意思,肩膀拢着,紧紧抓着鞍上的皮扣。张山峰也有些不好意思,就尽可能地往后挺着。都不说话,却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张山峰想问,你和枭龙是什么关系?芳想说,一言难尽。
马蹄声嗒嗒,心跳声怦怦,偶尔传来一声鸣叫,引发了飞鸟争鸣。燕子低空飞过,又钻入云霄,仿佛在做着一项很有趣的游戏。拐过了小石桥,芳就看到了水潭,芳说,看呀,多像一面镜子。张山峰伸手拨开树枝,拽住了缰绳,老好人就停下了。张山峰说,夜晚,桥下有那么多的青蛙,聚在小河边,呱呱呱,像演奏着一场交响乐。芳说,我老家就有一条河,叫大树河。夏天来了,大树河就喝饱了水,河里头的芦苇荡很密实,里头藏着丹顶鹤、红姬鹤、燕雀,还有多嘴鸟、晃柳莺。晃柳莺的嗓子可好了,野孩子们就喊,晃柳莺,给俺们唱个歌吧,就唱娶媳妇的歌。晃柳莺就傻乎乎地唱了,能唱半个小时。野孩子们就趁机绕到后头,把晃柳莺的窝捅翻了,抢着捡蛋。下次去,还喊,晃柳莺,给俺们唱个歌吧,就唱娶媳妇的歌。晃柳莺傻乎乎地还唱。大树河边还有那么多的水獭,还有狐狸。狐狸最坏,总是偷吃大雁蛋,吃不了,就藏起来。人们就去掏狐狸窝,找准了,一次能掏出一筐大雁蛋。还有老虎斑,你知道老虎斑吗?吃肉的,连埋在雪地里的肉都能翻出来吃。老虎斑可贼了,一般打不着,打急了,就躲在仙鹤后边,人家就不敢开枪了。仙鹤是长寿鸟,谁也不敢打它,打了仙鹤呀,全家都得病一年。
你们家在哪儿?
北面,草原上。
张山峰朝远处望了一眼,想起了夜晚中的那轮月亮。耳边就有了看门人的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山上边就真的挂着一轮冰轮,圆的时候,没精神头,要死要活的。不圆的时候,尤其是下弦月,锃亮锃亮的,像盏荧光灯,走夜路都不用打手电筒照亮。山里的负氧离子,大氧吧呀,让人神清气爽。还有露水呀,清凉凉的。一个人走,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走累了,下到潭边坐一会儿,撩水,洗把脸,还能解渴,水甜,好喝,一点儿怪味都没有。
在老家,大树河沿岸,不知道什么叫污染。老家与世隔绝,人都过傻了。拼命跑出来,到城里了,却又明白什么叫污染了。也害怕,怕就这么完蛋了。将来,说什么也要回老家,哪儿也赶不上老家。就在大树河旁边盖一座房子,养鸡养鸭。就住在河边,吃自己种的粮食,喝大树河的水,一定能长命百岁。
芳的话多了起来,张山峰的话也多了起来。说起老家,芳语气轻快,口齿伶俐。她靠在张山峰的怀里,还转过脸来,甜甜地笑。张山峰的脸一阵阵滚烫,一阵阵细痒,仿佛一群蚂蚁,爬来爬去。老好人打了个趔趄,芳闪了一下,张山峰就搂住了她,芳就缩在他的怀里,脑袋蹭着,头发蹭着,像只温存的小猫。从老家出来这些年,还从没有一个人如此真挚地对她,芳都醉了。她换了个姿势,张山峰也换了个姿势,依然紧紧搂着。芳说,城里的男人太复杂,尤其是有钱的,心眼都长歪了。张山峰就松开了手,觉得芳的话带着刺,是针对他的,又觉得不是针对他的。芳对城里的男人耿耿于怀,城里的男人不懂得爱,只想着索取。
这是爱吗?
不是,绝对不是。
芳悠悠地说,爱情呀,是诗歌,是音乐,是小桥流水。芳抚摸着张山峰的手指头,一板一眼地说,爱情是和生命一样真实的东西。
到了山脚,芳下了马。来了一辆出租车,芳拦住了。张山峰拨转马头,要回山。芳忽然问,知道枭龙是谁吗?张山峰愣住了,反问着,枭龙是谁?芳垂下了眼皮,说,枭龙呀,就是龙哥!说完,车子就开走了。
张山峰傻傻地立在那儿,万万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老黑枭龙,居然就是龙哥。对呀,都带一个龙字!对呀,谁说不是他呢?张山峰心里头沉重起来,感觉前途渺茫。他后悔了,第一次这么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买下这匹马。为什么要买呢?如果没有这匹马,就不会偷拿老婆的钱,老婆就不会抱着孩子跑了。
有了那个因,才有这个果。
形势严峻,人心惶惶,马班的资金链终于断了,驯马师开始欠薪了。小宋频频请假,不用问,肯定是熬不住,下山寻后路了。张山峰愧对俊善,好好地,就把人家拉下了水,好好的马班,就要散了。这都是他惹的祸,他觉得自己真该死。最后的时刻说来就来了,俊善宣告弹尽粮绝,连马粪都卖光了,张山峰怔怔的,傻傻的,还掉下了眼泪。苜蓿就剩下那几包,只能维持三两天,靠墙边垛着的几袋胡萝卜,都不够驯马师偷吃的。再不来钱,所有的马都得24小时吊着饿着。龙哥一去没有消息,他能给芳一个面子吗?他能放过马班吗?世界窒息了,张山峰窒息了。
俊善逼着张山峰给芳打电话。张山峰宁可被俊善狠狠地骂,也不打这个电话。张山峰替芳难过,也替自己难过。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芳披头散发的,被龙哥追着打的镜头,这个镜头如此顽固地闯入脑子里,在脑子里徘徊。张山峰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干着急,只能干瞪眼。俊善只得亲自给龙哥打电话,没人接,发信息,求龙哥履行合同。俊善担心刺激了龙哥,就字斟句酌,净拣好听的写,信息发出去了,公安局重案组的找过来,谈了整整一下午。龙哥出事了。其他的,重案组一个字都不露。调查清楚后,重案组就撤了。
老好人的舞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音乐响起,老好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扭臀,摆尾,甩头晃脑。人都说,这家伙真聪明,越来越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