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的潜隐孕育:“妙手偶得”与“积学储宝”
中国传统美学虽然没有直接提出“灵感”这一概念,但却存有关于灵感思维的大量理论言说,“兴”、“感兴”或“兴会”作为灵感的代名词被突出地加以强调。如谢榛《四溟诗话》:“凡作诗,悲欢皆由乎兴,非兴则造语弗工。”陆机《文赋》:“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中国古人每每强调灵感的突发性和难以预料性,兴到神来,不受主体控制,非人力所能左右,如贯休《言诗》:“几处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有些作家甚至不相信或不承认灵感勃发而成的佳作为自己所作,而认为仿佛是“天成”或“神助”之作,亦即“得意之作不信己出”。如谢灵运自称其“池塘生春草”的诗句“有神助,非吾语也!”陆游《文章》亦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莫逆冥契的是,西方美学中也有描绘灵感之特殊创作力量的论说,而且进一步把灵感神化。如法国神甫白瑞蒙将诗秘与神秘并举,视灵感为神意或他物附身之举:“诗之感通于神秘之感,皆精微秘密,洞鉴深隐,知不可知者,见不可见者,觉不可觉者。如宗教之能通神格天,发而为先知预言也。”[1]表面看来,中西方传统美学视野中的灵感都被不约而同地“神化”,都被视为超验维度的神秘现象,然而实际上二者不尽相同。西方传统美学往往把灵感的源泉追溯为神,是“诗神附体”使得艺术家进入完全失去自我的迷狂创作状态。如柏拉图认为,诗人能否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关键是他能否获得诗神所输送的灵感。古希腊的灵感之神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在以酒神命名的酒宴上,狂饮者们相信自己是在酒神的附体下达到了诗性的迷狂。[2]与西方“视为神助”的灵感论不同,中国古典美学视灵感的光临“宛如神助”,同时更为重视灵感闪现瞬间的偶然性背后所隐藏着的必然性因素——“妙手偶得”,更为强调创作主体自身积久功深、厚积薄发的日常功夫,强调知识经验的积淀和对思维对象锲而不舍的艺术追求。
首先,深厚广博的学问根底、长期深入的审美体验、艺术实践和生活积累是灵感产生的先决条件。如陆桴亭《思辨录辑要》:“人性中皆有悟,必功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灵感的灵光霍闪离不开厚积薄发的日常功夫。灵感产生之前,丰富的生活感知体验、厚重的才学知识积累、勤奋的审美专研实践,会内在积淀到创作主体审美心理结构的深层,潜移默化地刺激着潜意识信息的活动,敏锐主体思维的触角,催化出富于创造活力的精神因子。因此,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强调创作主体要“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视其为“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陆机在《文赋》中要求创作主体既要关注感怀自然万物的纷纭变化,也要博览群书,开阔视野:“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张镃在《诗学规范》中强调生活是灵感取之不尽的源泉:“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有了以上这些来自生活和艺术的厚重积淀,创作主体才能善于激起潜意识层的心理活动,调动起丰富的记忆表象,孕育出灵感之花。即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所谓:“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亦即李贽所说:“蓄极积久,势不可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3]
其次,触发灵感需要持久的思维努力和对思维对象锲而不舍的艺术追求,这是灵感萌生的动力条件。中国古人意识到,飘忽不定的灵感格外垂青于“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惨淡经营之人,创作主体刹那间的灵感迸发、霍然有怀,离不开他平日的苦思积累和潜隐孕育。严羽《沧浪诗话》云:“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方东树《昭昧詹言》亦言:“思积而满,乃有异观,溢出为奇。”灵感总是经历着艺术酝酿由量变到质变的跃升过程,作家对思维对象越是锲而不舍地追求,大脑中存储的信息就会越来越丰富,某些点上所累积的意象就会越来越密集,从而带来思维领域中质的飞跃。因此,管子说“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创作主体强烈的追求欲望以及持久的努力,使得灵感获得了加速度。所以,古人反复强调没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艰辛,就没有“得来全不费功夫”“妙手偶得”的灵感喜悦。
再次,灵感的产生需要良好的生理条件和心理条件。刘勰《文心雕龙》中曾言:“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精力充沛,神气旺盛,心意情志自然谐和,思维才活跃舒畅;反之,精神疲劳,气力衰竭,思路自然会滞涩。除此之外,创作主体虚静澄明的心理条件也很重要。灵感的获取有赖于审美主体摆脱外物的干扰和感官的局限,以虚静空明之心沉冥入神,体悟深层的生命意识。故而刘勰言“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在虚静清明的审美心境中,脑神经排除了外来的干扰,动员了全部的能量,储存在脑海中的各种各样的信息材料被翻检、排列、加工,一旦时机成熟,就冲出了潜意识深渊,浮现于显意识层面。因此,不同于西方美学强调主体迷狂的灵感获取状态,中国传统美学更为重视主体审美心境的培养,重视在物我情契、天人合一的虚境状态下澄怀格物,意静而后神旺。如唐皎然在《诗式·取境》中所描绘的:“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因此,创作主体要以自由放松的心态来保养精气,为灵感的出现提供最佳的身体条件和心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