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分钟之前还嘟囔着要吃焖子的大爷突然之间呼吸急促起来了,一把抓住小刘,嘴巴大张,下巴抬起。小刘赶紧按下床头红色按钮,走廊瞬间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严主任匆匆赶来,一进门扑到大爷床前,一边观察着心电监护器上的几组数字,一边组织医生抢救。小刘想离开床头,给抢救腾出地方,但左手被大爷攥上了。他试着抽了几下,却发觉被抓得更死了,铐上了一般。
戴上氧气面罩,大爷呼吸略微平缓。他嘴上在嘟囔,可没人听得清他说了什么。小刘把耳朵凑近面罩,听了一下,转过头对严主任说:“他说他要回家。”
严主任安慰道:“老人家啊,病好了咱就回家哈。”
大爷继续在面罩里嘟囔。众人听不明白,都看小刘。小刘护理大爷的时间最长,熟悉他的口音。他俯下身,听了一下,对严主任说:“他说他就要死了,你们都在骗他。”
这时,不待严主任说什么,大爷骤然咆哮起来,发出急吼吼的呼喊:“奎子,奎子!”
“亏了?什么亏了?”严主任疑惑道。
“他在叫奎子呢。”小刘说。
“谁是奎子?”严主任问小刘。
“李总的小名。”小刘低声说。“通知李总了?”严主任问崔护士长。护士长点下头。严主任安慰道:“老人家,你儿子马上就来,你就放心吧。”
“你们都骗我,奎子这畜生也骗我。”大爷猛地把面罩甩偏了,两只胳膊大幅度挥动,把身边护士长的护士帽都打掉了。他梗起脖颈,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众人,一把将小刘拽到自己跟前:“快带我回家,我给你钱。”
“病好了就回家,回家过年!”严主任安抚道。
“我求你们一件事!”大爷双腿乱蹬,把被子踹到了床下。小刘一边收拾被子一边满口答应道:“大爷听话呵,你好好躺着,一百件事都答应你!”
“你们别骗我!先发誓、发誓!”大爷继续扑腾着。
“好好,我发誓我发誓!”小刘好言好语地哄着。
“你发啥誓?”大爷忽地坐了起来。
“我……我发誓,我发誓就是了。”小刘被大爷逼得支吾起来了。
“你发啥誓?!”大爷抓牢小刘,几乎吼叫道,“别骗我,你发啥誓?”
“我……我……”小刘给逼住了。
“老人家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严主任转头看了一眼小刘,还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我发誓——你说的我一定做到!”小刘想,大爷是要回家吧。
“你怎么发誓?”大爷剧烈咳嗽起来,带动着病床都震颤起来了。
见小刘还在迟疑,严主任用腿碰了他一下,于是小刘朗声道:“俺用俺爹俺娘发誓,一定办到!”
“一定?!”大爷的手一紧。
“一定!”小刘坚决地说。
“你、你、你……替我扇他一个嘴巴!”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扇嘴巴?”小刘迷惑了。
“对,给大奎一个嘴巴,一个大嘴巴。”大爷说得很慢,却清晰无比。说罢这几句话,他似乎用尽了全部气力,握了握小刘的手,软塌塌地躺下了,跟着目光就涣散起来,张大嘴巴,开始长长地叹气。
这一瞬间,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大爷的叹气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浅。眼见大爷身体一懈,口里噗地吐出一口气,面部肌肉一点一点松弛下来,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平复了、安静了。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线一顿一顿疲软下去,倏地拉直了。
病房里一片忙乱。只是无论如何抢救,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线再也没有波动起来。护士长默默地看了下表,记下了大爷去世的准确时间。
二十分钟之后,李总闯进病房。这时大爷身上的管子、夹子和针头都去掉了,躺在那里就像安然睡去。李总大步走近病床,注视片刻之后,扑通跪下,大喊一声:“爹,儿子来晚啦!”言罢,扶着床帮,肩头一耸一耸地恸哭起来。
严主任站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李总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抽的声音很是骇人。严主任递上一张纸巾,又转头示意一下身旁众人。于是几个人围拢到李总身边,有的安慰,有的拉拽,有的甚至红了眼圈,纷纷宽慰着李总。
“还以为能熬过这个年。”李总长叹道,慢慢收住了哭泣。
“很多这样的患者,临终前非常遭罪。老人家是综合性衰竭,没遭罪,走得安详,吗啡也没用上,从这个意义上说,老人家也算善终啦。”严主任宽慰道。
“这些年你也尽到孝心啦,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太伤心了。”护士长宽慰道。
“有给我留什么话吗?”李总问。
“老人家说什么了?今天谁陪护老人家的?”严主任巡视了一下,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小刘。李总也转过头看着小刘。
“最近一直是我陪护大爷的。”小刘小声说。
“没给我留什么话吗?”两年多了,李总很熟悉小刘了。
“嗯、嗯。”小刘嗫嚅道,迟疑地看着李总,又望了一眼严主任。
李总皱皱眉头,不耐烦地看着小刘,刚想说什么,这时,院长和书记匆匆赶来了,一个握住李总的手、轻声说着节哀节哀,一个向严主任询问患者去世前抢救的情况。
殡仪馆的灵车到了。接下来该给大爷擦洗身子和更换寿衣了。这属于殡葬一条龙的服务内容。病房里的人陆续退出。小刘临走时还冲着大爷遗体鞠了三个躬。
两年多的工作也结束了,活没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