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的意义

辩论的意义

放眼英国的各类工作环境,议会是最吵闹的地方。温和谈笑的议员们一走进议会大厦,就会变得咄咄逼人,仿佛怀揣一把利剑,要为选民利益拼杀一番。叫喊声和驳斥声,与古老的辩论规矩纠缠在一起。从中午到晚上,各种法案几乎都是在吵嚷中通过的。很多议员出自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的辩论社团,懂得各种辩论技巧。双方唇枪舌剑、寻找对方的疏漏,然后用最犀利的语言进行攻击。对方也是凌厉反击,毫不退缩,如同角斗士的最后决斗。作家丹尼尔·笛福在1701 年写道:“无论我们谈到不同意见或各自利益时,我们都必须承认,我们是阳光下的最分裂和最善于争吵的民族。”

辩论背后是公平公正的设计。议长控制辩论节奏,并维持现场秩序。议长是全体议员投票推举出来的。一旦担任议长职务后,就要放弃对本党派的忠诚,保持中立立场。1642 年,查理一世携带卫队闯入下院议事厅,要搜捕五位议员。当他询问议长威廉·伦索尔(William Lenthall)这五位议员下落时,伦索尔回答说:“尊敬的国王陛下,我有眼无珠,口中无舌。下院引导着我,我是这里的仆从。”一语道出下院议长的政治属性。在审议各项法案时,议长紧盯着每一位议员,禁止任何人使用羞辱或攻击性语言。他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喊:注意秩序、秩序。如果有议员不听劝阻,议长可以把该议员逐出议事厅。有时议事厅里嘘声四起。议长厉声喊道:我不知道谁在发出嘘声。我现在要中断议会辩论,我要取消“首相质询时间”。议员们才会安静下来。

议会下院从来就没有过客套和谦让,多是亢奋型的语言撕扯。侮辱性词汇已经列入“非议会言辞”,如脏猪、蠢货、流氓、叛徒、内线、下流胚等。保守党首相梅杰称反对党领袖布莱尔是“傻瓜(dimwit)”。议长要求梅杰纠正这种说法。议员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嘲讽政府内阁的一半成员是蠢蛋(asses)。议长责令他收回这种侮辱性语言,迪斯雷利回答:“议长先生,我收回。内阁里的一半成员不是蠢蛋。” 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议会辩论中,议员们总是挖空心思,用相关词汇来“刺痛”对手。其技巧之一就是把无贬义的词汇串联在一起,造成一种贬义和讽刺效果。工党“毒舌”议员托尼·班克斯(Tony Banks)在评论政治对手、保守党议员特里·迪克斯(Terry Dicks)胜选时说:“这件事证明猪膀胱插在棍子上照样可以进入议会。”他批评撒切尔夫人的做派“有蟒蛇处于性饥渴状态的敏感”。1978年,工党财政大臣丹尼斯·希利(Denis Healey)把保守党议员杰弗里·豪(Geoffrey Howe)对自己的批评,比喻为“被一只死羊蹂躏了一番”。

议会辩论的精彩程度超过了电视剧,且“剧情”发展极快。一位议员告诉我,议员们的心态有时类似高中男生,在辩论中“使点小坏”,活跃了辩论气氛。保守党议员尼克尔斯(Patrick Nicholls)由于酒驾被暂扣了汽车驾照,他只能乘坐出租车开会。他刚站起来要发言,工党议员就喊:“出租车,出租车”。工党议员昆汀·戴维斯(Quentin Davies)曾经被指控犯有虐待动物罪,原因是他家有几只羊被饿死了。当昆汀·戴维斯站起来要发言时,很多议员发出了“咩咩”的叫声。保守党议员道格拉斯·霍格(Douglas Hogg)在主管英国农业时,正好赶上了“英国疯牛病”事件,还没等他张口发言,工党议员就发出了“哞哞”的牛叫声。 这种做法就是为了压制对手,从精神上瓦解对手的斗志。媒体小报也爱跟着起哄,保守党议员伊恩·史密斯(Iain Duncan Smith)讲话时爱清理喉咙,嗓子眼里似乎总卡着痰块。《私家侦探》(Private Eye)杂志给他起了个绰号“伊恩咳嗽”。当他慢吞吞地说出“别低估一位安静男人的决心”时,工党议员马上把食指竖在嘴边,发出嘘声,似乎是让大家安静,脸上却紧绷着要爆笑的表情。

议员们讨论重大决策时则少了这种欢乐,场内气氛多是严肃、怀疑和压抑。议员们用词变得激烈和清晰。工党议员、前副首相普雷斯科特在抨击保守党时说:“这是这个伟大民族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令人绝望、最可鄙、最肮脏、最污秽、最令人失望、最爱撒谎、一群三流的不称职的无能鼠辈、两面三刀的失败者。”这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当然也没有吓倒保守党议员。有媒体披露普雷斯科特去美国访问时,曾经接受过一位工党支持者赠送的牛仔帽。后来他在议会发言时,保守党议员便模仿美国西部牛仔的腔调,拖着浓重的鼻音高喊“你好(Howdy)”。

议员们在议会里的发言均受法律保护。1689 年的《权利法案》规定,议员享有言论自由,“议会内的辩论或记录不得在议会之外受到法庭或任何地方的控告或质疑”。这种特权保证了他们在议会中大胆质疑和辩论,说出真心话。议员在发言中也要遵守相关规定:议员不得涉及正在法院审判的案子;不能泄露国家机密;不得揭露他人隐私;不能攻击对手说谎、动机不纯;不得使用涉嫌人身攻击的侮辱性词;不得使用诽谤侮辱性语言来称呼他人。辩论过程也有严格规则: 后座议员一律起立发言,不得照念发言稿。这更利于相互交锋和辩驳。如果在发言中涉及另一位议员时,不得直呼其名,而称其为“代表XX 选区的尊敬议员”、“我尊敬的朋友”。这种先礼后兵的发言,中和了辩论双方的激烈情绪,每位议员发言时间限定在10 分钟之内。这要求议员的观点突出,思路清晰,在最短时间内包容更多信息量。所有辩论和书面回答都刊登在《议会议事录》(Hansard)和议会网站上。

本书作者采访英国前首相希思

从1881 年开始,英国首相就定期接受质询。从前工党领袖布莱尔开始,质询时间改为星期三中午12 点到12 点半,这可以更集中回答问题,也是收视的黄金时间。这种辩论可以展示首相对政府的掌控能力。反对派也会借此机会揭露政府弱点,让公众了解自己党派的主张。党派之间面对面唇枪舌战,各党派的督导(The Party whips)都时刻保持着沟通和磋商。寻求相互妥协的可能性,了解反对派的底线,同时解释执政党通过某项法案的必要性。这是民主政治中不可或缺的职位,少了这个职位,议会中至少有半数法案难以通过。在“二战”期间,本应在1939 —1940 年举行的大选,采取了延期处理,执政党与反对党承诺互不对抗。政府的多项决议都是通过秘密协商后达成的。由于首相和大臣事务繁忙,督导承担起了制定政策过程中的沟通责任。如果党内对某项动议有分歧,督导负责联络和沟通,安排异议者与党派领导面对面沟通,力求保持观点一致。

议员的生活背景不同,选区情况也不同。这意味着议员难以在党内做到精诚团结。一份问卷调查显示,有51.1%的后排议员表示忠于自己所在党派,37.8%表示不赞同。2015 年12 月2 日,下院就皇家空军是否参与打击叙利亚境内极端组织展开辩论。首相卡梅伦支持空袭行动,工党领袖科尔宾反对空袭。双方议员你来我往,辩论了10 个小时。工党“影子外交大臣”希勒里·本恩(Hilary Benn)最后发言,他背弃了工党领袖的反战立场,既煽情又理性地分析了打击极端组织的必要性。这番讲演赢得了议员们的集体鼓掌。在投票表决中,保守党内有7 名议员反对首相卡梅伦的空袭主张,加入到反对阵营。工党中有67 名议员支持空袭行动。独立思考原本就是英国议员的一大传统。

每年的政府预算案是议会辩论最激烈的内容。1215 年的《大宪章》签署,就是因为约翰王要求缴纳太多的税费,引发了贵族们的反抗。政府的各项开支,都必须通过税收来满足。财政大臣在做预算报告之前,先要在唐宁街11 号露面,一手拎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褐红色文件箱,接受新闻媒体的拍照,然后驱车前往下院做报告。财政大臣要陈述财政收入和支出,描述英国经济状况,是要增税还是减税,政府的支出计划等。在财政预算报告之后,反对党领袖要与执政党领袖辩论,共持续四五天,然后就“税率和新税收”决议进行投票表决。

无论执政党和反对党辩论多么激烈,在首相离任时,反对党都会降低辩论的声调。每一位首相都会发表离职感言。2016 年6 月23 日,英国投票脱离欧盟后,首相卡梅伦宣布辞职,他前往议会做了最后一次发言:“我以后会作为后座议员,看着大家交流。我会想念这里的欢呼声和起哄声,也会想念攻击我的对手。”他又说,“比起其他国家,我们可能是对首相要求最严格、考验最多的民族,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并以此为骄傲。”卡梅伦最后重复了自己曾经对布莱尔首相说过的一句话,在语法时态上改为了过去时:“我是英国的未来,曾经的。”说完这席话,议员们都向他鼓掌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