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閒談
一生問:“《莊子》書如何讀?”答曰:“讀《莊子》書,不可不知莊生。生自叙著書之旨,曰‘曼衍窮年’。然世不我用,‘曼衍窮年’;周秦諸子之所同也。惟諸子之所爲‘曼衍窮年’以窮理者,大抵窮人之説以伸己説而已。至生之‘曼衍窮年’以窮理者,雖己之説若恐其不窮,務如剥繭抽絲,層層撇去,窮己説至無可説乃已;而人之説之在所必窮,又所勿論。此生之析理,所爲不同於諸子;而非可强率附會於他家之説以詁之也。《史記》稱:‘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亦似而未盡之談!余讀《莊子》書《外篇》,多引老子之言而申之;而《内篇》則自言其言,多與老子殊指。疑生者先讀《老子》書,隨記所解,成《外篇》;既而别有會心,出《老子》書之外,因纂《内篇》,以申所見。然則《外篇》者,莊生讀老之記;而《内篇》則生自著之書也。”
生問:“讀《莊子》書久,得無流於放廢,有害人生乎?”答曰:“放廢不放廢,自視生之努力不努力何如。苟知努力,讀《莊子》書亦何害於人生!人生有二蔽焉:權能則忻人之有。議論則强人之同。要之我見未捐,舉足荆棘。而莊生之指,盡《逍遥遊》、《齊物論》兩篇。《逍遥遊》在解自我之桎梏,以喻衆生之自在。《齊物論》蘄任物論之不齊,以説衆生之平等,苟闡兩諦,何有二蔽?”
即就近日校中風潮而論,其端起於張與反張之肇畔;是非得失,未易以片言定。要之張先生之大病,所謂“沾沾自喜”;我將贈之《齊物論》爲贐别之篇。而反張者之起因,或有矜心勢能;我將進以《逍遥遊》爲清心之劑。當張脈僨興之日,未必非一服清涼散也。夫物未嘗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羨大。故《逍遥遊》舉鯤鵬之大,蜩鳩之細兩相形;而后知大以成大,小以成小,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無所用羨,則羨欲之累可以絶矣。夫患生於累,累絶則患去,患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而營生於至當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决起之飛,不能無困矣!此張先生之所以不能不走;而反張者之亦同歸於敗也!昔朱子教人讀書,切己體察,則意味深長。聊近取譬,以當舉隅。
(原刊於《清華週刊》第25卷第4期,1926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