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蒙 田駢 慎到 關尹 老聃

彭蒙 田駢 慎到 關尹 老聃

公而不當,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説之;齊萬物以爲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

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爲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静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静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

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魭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博按:彭蒙無可考。此篇云“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則是彭蒙,田駢之師也。《漢書·藝文志》:道家有《田子》二十五篇,注云:“名駢,齊人,遊稷下,號天口駢。”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注云:“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今《田子》書佚,獨傳《慎子書》,《威德》、《因循》、《民雜》、《德立》、《君人》五篇,其書大旨欲因物理之當然,各定一法而守之,不求於法之外,亦不寬於法之中,則上下相安,可以清淨而治;然法所不行,勢必刑以齊之;道德之爲刑名,此其樞機;所以申、韓多稱之也。《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曰:“慎到,趙人;田駢,齊人,皆學黄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則是慎到、田駢者,道家之支與流裔;故莊子雖斥其“不知道”;而未嘗不許以“概乎皆嘗有聞”。

莊子有“齊物”之論,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爲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爲一。”是故彭蒙、田駢、慎到“齊萬物以爲首”,“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以“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也”。“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斯之謂“辯之”。大道而能“辯之”,則是道之有畛也;辯其是非,則有所“選”矣;辯其得失,則有所“教”矣;“選則不遍,教則不至。”若乃“道未始有封”,包是非,兼得失,豈以“辯之”爲能乎?此其説亦在《齊物論》也。《齊物論》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爲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爲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爲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夫道之虧,由於是非之彰,然必有是有非而後有所選;有選斯有封;故曰“選則不遍”也。《齊物論》又曰:“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惟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物與我無成也。”郭象《注》:“言此三子,唯獨好其所明,明示衆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是猶對牛鼓簧耳!此三子雖求明於彼,彼竟不明。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謂不成,則萬物皆相與無成矣!故聖人不顯此以耀彼,不舍己而逐物,從而任之,各冥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遺也。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於彼,不亦妄乎!”故曰“教則不至”也。《齊物論》又曰:“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爲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争,此之謂八德。”則是“辯”者道之“畛”也。“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辯之”,則域於自封而所見有遺矣!曾是“無所不在”之道而若此乎!故曰“道則無遺”者矣。此彭蒙、田駢、慎到之宗莊子也。

老子“常使民無知無欲”。《老子》第三章。曰:“愛民治國,能無知乎?”《老子》第十章。“民之難治,以其知多;故以知治國,國之賊;不以知治國,國之福。”《老子》第六十五章。“常使知者不敢爲也”。《老子》第三章。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爲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郭象《注》:“謂知力淺,不知任其自然,故薄之而又鄰傷也”;解雖是而意未明。博按《廣雅·釋詁三》曰:“薄,迫也。鄰,近也。”莊子《齊物論》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郭象《注》:“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於所知之内而至也。”儻强知所不知,不知之知,終不可至;將薄於不知之知,而知之性分,亦復鄰於傷矣!“而後”之“後”,疑當爲復,形近而誤。此之謂“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也。夫惟“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静不離於理”;是以“泠汰於物以爲道理”耳。老子“不尚賢,使民不争”,《老子》第三章。是故慎到“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老子“絶聖棄知”,《老子》第十九章。是故慎到“縱脱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老子“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曰:“不言之教,無爲之益,天下希及之。”《老子》第四十三章。是故田駢“學於彭蒙,得不教焉”。此彭蒙、田駢、慎到之宗老子也。要之“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而已。

既曰“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而與俱往”矣;則“無意無必,無固無我”,故曰:“椎拍輐斷,與物宛轉。”《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其椎少文如此”,《集解》引韋昭曰:“椎,不撓曲,直至如椎。”“椎”亦或“錐”之叚;“錐”,器之鋭者。老子曰:“揣而鋭之不可長保。”《老子》第九章。又曰:“曲則全,枉則直。”《老子》第二十二章。故“椎”則拍之。《廣雅·釋詁》云:“拍,擊也。”“輐斷”,即下文“魭斷”。“輐”,疑車具之有棱者。“魭”,疑魚體之有刺者。郭象《注》:“魭斷,無圭角也。”撓鋭直,無圭角,而與物爲宛轉。此老子所謂“挫其鋭,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者也。《老子》第四章。故曰:“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此之謂“椎拍輐斷,與物宛轉”;即“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而與俱往”之徵驗矣。

而卒之曰“常反人不見觀”者;蓋總承上文而言之。“見”,即《孟子·盡心上》“修身見於世”之“見”;“觀”,即《莊子·大宗師》“以觀衆人之耳目”之“觀”;其義皆訓示也。人以無所表見於世爲患,而彭蒙、田駢、慎到則以自見爲“建己之患”;人以無所知爲恥,而彭蒙、田駢、慎到則以“知不知”爲“用知之累”,“棄知去己”常與人情相反,不欲有所見觀於世。故曰“常反人不見觀”也。

然老子“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榮守辱”,《老子》第二十八章。原無意必於去知;不過守雌守黑守辱,不肯予智自雄而已!至慎到則果於去知,自處以塊,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塊不失道”;夫“塊”,則塊然無知之一物而已;奚有於“知雄”、“知白”、“知榮”者哉!故莊子雖以“概乎有聞”許之,而卒不許以“知道”;何者?以其未能妙造自然,而不免於“魭斷”也。夫以彭蒙、田駢、慎到之“於物無擇,與之俱往”;“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爲道理”、“椎拍輐斷,與物宛轉”,庶幾乎“德澤滂沛,任萬物之自往”者;殆莊子所謂“王德之人”耶?然而果於去知,“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則何“達情遂命”之與有?莊子不云乎:“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則是彭蒙、田駢、慎到者,有志於“王”而卒虧爲“聖”;外似近“王”而内未盡“聖”也。《荀子·非十二子篇》曰:“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上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是慎到、田駢也”;又《天論篇》謂:“慎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正與莊子所謂“於物無擇”、“與之俱往”義相發矣!

右論彭蒙、田駢、慎到

以本爲精,以物爲粗;以有積爲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説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爲表;以空虚不毀萬物爲實。

博按:《史記·老莊申韓列傳》曰:“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爲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爲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漢書·藝文志》:道家有《老子鄰氏經傳》四篇,《老子傅氏經説》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經説》六篇,劉向《説老子》四篇,而《老子》書不著録。有《關尹子》九篇,注云:“關尹子,名喜,老子過關,喜去吏而從之。”疑關尹,老聃之弟子也;而此篇以關尹列老聃之前,不曉何故?《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皆不載關尹子,知原本久佚;而世所傳《關尹子》一卷,乃出宋人依託也。

“以本爲精,以物爲粗”,則是純以神行,不閡於迹者也;宜若“澹然獨與神明居”矣!而云“以有積爲不足”者,非意不足於“有積”也;“有積”而以“不足”用之,老子所謂“道沖而用之或不盈”者也。《老子》第四章。“沖”者充之叚。“道充而用之,或不盈”,即“大盈若沖”之意。《老子》第四十五章。“而”者詞之反也。“充”與“不盈”相反其意。道之大盈爲“充”。“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此之謂“道充”,亦此之謂“有積”。然大盈之道,而以不盈用之;此之謂“以有積爲不足”,“以”之爲言用也。《老子》書二十章“衆人皆有以”,七十八章“其無以易之”,王弼《注》:皆曰:“以,用也。”“有積”者,不遺“物”之“粗”;而“以有積爲不足”者,則反“本”之“精”;承上二語而神明其用也。儻如郭象《注》云:“寄之天下,乃有餘也?”則若真“以有積爲不足”矣!道家者言,無此呆諦也!博按:老子曰:“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老子》第二十四章。此“以有積爲有積”者也。“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老子》第二十四章。故曰:“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爲天下谷;爲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老子》第二十八章。夫“知雄”而守之以“雌”,“知白”而守之以“黑”,“知榮”而守之以“辱”,此之謂“以有積爲不足”。“知雄”、“知白”、“知榮”,“有積”也;守之以“雌”、“黑”、“辱”,“以有積爲不足”也;故曰:“雖有榮觀,燕處超然。”《老子》第二十六章。使“以不足爲不足”,則“雌”矣!“黑”矣!“辱”矣!焉足“爲天下式”乎!故曰:“聖人之治,虚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老子》第三章。使“以有積爲有積”,則“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老子》第九章。“强梁者不得其死”《老子》第四十二章。矣!故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老子》第九章。而荀子則譏之曰:“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荀子·天論篇》。不知老子者,蓋致詘以全其信,而大信以示之詘者也。故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詘;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子》第四十五章。此之謂“以有積爲不足”也;曾是“有見於詘”而“無見於信”者乎?使“有見於詘”而“無見於信”,則是“以不足爲不足”也!曾是“以有積爲不足”之老子而出此乎!

今觀關尹、老聃“建之以常無有”,斯能“以有積爲不足”矣;“主之以太一”,斯能“以本爲精,以物爲粗”矣。夫“建之以常無有”者,老子知“道”之“常”;“主之以太一”者,老子抱“德”之“一”。兩語者,足以賅五千言之奥旨矣!按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老子》第十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爲天下貞。”《老子》第三十九章。故曰“主之以太一”也。然德之不得不主“太一”,其故由於道之“常無有”!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爲一。”《老子》第十四章。則是非德之主於“太一”,不足以明道之“常無有”也。

雖然,所謂“建之以常無有”者,非徒建“無”之一諦以明道之“常”;乃建“無”與“非無”兩義以明道之“常”;斯其所以爲“玄”也。魏、晉之士,好揭“常無”一義,以闡道德,庸足爲知老子乎!《老子》書開宗明義之第一言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俞樾《諸子平議》謂:“常與尚古通;尚者上也。常道猶之言上道也。”不知“常”者絶對不變之稱;韓非子《解老篇》謂:“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後衰者,不可謂常。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而常者無攸易。”五千言之所反覆闡明者,“知常”之第一義諦也。夫“抱一”蘄於“知常”;“知常”要以“觀復”,而“觀復”必先“守静”,故曰:“致虚極,守静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静,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第十六章。“道常無名”,《老子》第三十二章。“道常無爲,而無不爲。”《老子》第三十七章。“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習常。”《老子》第五十二章。“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五十五章。)一篇之中,三致意於斯者也。使循“常”、“尚”之通叚,而讀“常道”爲“上道”。則“知常”,“習常”,“道常無名”,“道常無爲”;如此之類,更作何解?然則“道之常”何耶?以“有”爲“道之常”耶?則“無名天地之始”。《老子》第一章。以“無”爲“道之常”耶?則“有名萬物之母”。《老子》第一章。若以“不可道”者謂是“常道”,“不可名”者謂是“常名”,則滯於“常無”,活句翻成死句矣!道德五千言,無一而非活句;老子所謂“正言若反”也;《老子》第七十八章。不知此義,何能讀五千言!故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老子》第一章。近儒嚴復爲詁之曰:“玄,懸也,凡物理之所通攝而不滯於物者,皆玄也。”夫建“常無”一義以觀道“妙”,而明“有”之非真“有”,又建“常有”一諦以觀道“徼”,而明“無”之非真“無”;然後通攝有無而無所滯;斯之謂“玄”。“玄”之爲言“常無有”也。

夫“建之以常無有”者,所以立道之大本;而“以有積爲不足”者,所以明道之大用。惟“建之以常無有”,故“以空虚不毀萬物爲實”。惟“以有積爲不足”,故“以濡弱謙下爲表”。“表”之爲言襲於外也。“大盈若沖,大直若詘,大巧若拙,大辯若訥”,此之謂“以濡弱謙下爲表”也。若云“知雄”、“知白”、“知榮”,則心之知,固未同於“濡弱謙下”矣!此“濡弱謙下”之所以爲“表”也!至“以空虚不毀萬物爲實”之明其爲“建之以常無有”之證果者;蓋“空虚”,無也。“不毀萬物”,有也。“以空虚不毀萬物爲實”,“建之以常無有”也,實者,有真實不虚之意焉。

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静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爲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虚;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爲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爲根,以約爲紀;曰:“堅則毀矣!鋭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博按:莊子此篇,論列諸家,獨許關尹、老聃爲博大真人者;特以關尹、老聃悦古道術之有在,而明發“内聖外王之道”,有不同於諸家者耳!惟“博大”乃“王”。惟“真人”斯“聖”。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静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此關尹之所以“内通於聖”。然而“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則又關尹之所以“外而成王”也!然而未若老聃之“可謂至極”也!故於關尹尚略而稱老聃獨詳!蓋“知雄”,“知白”;此老聃之所以“通於聖”!然而“守雌”,“守辱”,“爲天下谿”,“爲天下谷”,則又老聃之所以“外而成王”也。“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虚,無藏也故有餘”,此老聃之所以“適爲王”!然“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爲也而笑巧”;則又老聃之所以“内而證聖”也!“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爲根,以約爲紀,曰:‘堅則毀矣!鋭則挫矣!’”此老聃之所由“證於聖”!然而“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則又老聃之所以“外適爲王”也!斯可謂明發“内聖外王之道”而至其極者矣!

獨荀子之論慎子曰:“有見於後,無見於先。”見荀子《天論篇》。而此篇之述,老子曰:“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語相類而意不同。何者?蓋慎到不知道而概嘗有聞,“有見於後,無見於先”;其所謂道,非老子之道也。老子曰:“聖人後其身而身先。”《老子》第七章。又曰:“江海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爲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老子》第六十六章。則是老子之取後者,蓋以退爲進之法;非真甘心落人後也。故曰:“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老子》第七十八章。老子“正言若反”;而慎子“概嘗有聞”而“不知道”,遂致“有見於後,無見於先”;“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即此可以類推耳!

右論關尹、老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