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友第五

尚友第五

萬章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只此句是主,生出上下二句作襯貼。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六句友字在中間,首尾以“不挾”相回環。孟獻子,百乘之家也,不挾貴者一。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四句一正一反,“與友”、“不與友”在兩頭,“無獻子之家”、“有獻子之家”在中間,又一順逆回環法。〇本説獻子不挾,却從其友之不有其家看出,而吾人之不有其家,却正從獻子與之友看出,都是對面寫照法。非惟百乘之家爲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遞落法,脱却説。費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顔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此句爲“師之”、“友之”作襯。〇不挾貴者二。非惟小國之君爲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于亥唐也,不挾貴者三。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蔬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文勢至此一歇。然終於此而已矣。上文兩層遞落,俱躍躍欣賞之詞,至此突然一折,作抑筆劈而打下,真是虎威叵測,龍性難馴,誰敢捋其鬚批其鱗乎?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禄也。位曰天位;職曰天職;禄曰天禄。言天所以待賢人使治天民,非人君所得專者也。〇以本節論,引來證不挾貴似重上半截,然不終於此,乃爲不挾之至,然連説“弗與”數句,文勢一直注到堯與舜身上去,可知文章抑揚之妙。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於貳室,亦饗舜,迭爲賓主。不挾貴者四。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結穴。用下敬上,謂之貴貴;賓。用上敬下,謂之尊賢。主。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此句是通體關鎖處,上取友盡乎今,下取友盡乎古,中用此句脱卸,跌重下段。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一句進一句,至此却折,不用一語結。是尚友也。”

萬章問曰:“舜往於田,號泣於旻天,何爲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怨慕二字,一篇骨子。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曲折辨難。曰:“長息問於公明高曰:‘舜往於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於旻天,於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本要原舜意,却解公明高意,水月鏡花,只此前路。何謂其號泣也,則吾不知也,是非爾所知也,於我何哉?幾重謎語,已自煙波撩人。當日歷山一泣,不但天下後世人不能代爲之解。在舜當日,原自不能知、不能解。惟其不能知、不能解,所以爲怨慕,不但往田之日是個怨慕,直至有天下爲天子之日,總是這個怨慕,窮天罄地,極古今來人情世態,左磨右勘,總形容這個怨慕不出一部《離騷》,從此結胎。帝使其子九男二女,陡接。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竭意跌頓。爲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此句已自截斷下文“天下之士”云云,起頂開説,不涉“不順父母”句,突下四個“不足解憂”,直是天馬行空。到惟順於父母句,方始跌破,梅花倒插,此種筆路,極是迷人,又極動人。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人字是一篇丹頭。本説舜,却説人,人字層見,逼出“大孝終生”、“慕父母”句來。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爲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悦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總一筆,竭意跌頓。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上已截住,此又變出一層波瀾,上分間,此分架。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其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復折歸,方見收拾。通體凡四開四合,具開得極闊,收得極緊。然則“舜怨乎”來路本緊接以“長息問於公明高曰”,開的何等闊!“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收得何等緊!接以“帝使其子”云云,開的何等闊!“爲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收得何等緊!以“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開的何等闊!“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收得何等緊!接以“人少”云云,開得何等闊!結以“大孝終生慕父母”,收得何等緊!陡開陡合,架空飛行。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頓挫。舜之不告而娶,何也?”折轉。孟子曰:“告則不得娶。一句陡截,大奇。下起議論。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頓挫。如告,折。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上文“不告而娶”,下文“象喜亦喜”,似截然兩開,然總以見舜遭人倫之變而不失天理之常,氣脈自貫。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謨,諜也。蓋,蓋井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謂之都君。咸,皆也。績,功也。象以殺舜爲己功也。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弤、琱,弓也。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妙。象曰:‘鬱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茲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己歟?”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八句描寫舜極人情天理之至,真是妙筆!曰:“然則舜僞喜者歟?”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産,奇。子産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産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複筆妙,不啻若是其口出。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生魚一引,與本事絶不相倫,所以爲奇。看他如何挽合。彼以愛兄之道來,回映象口中“鬱陶思君爾”句,作臨去秋波。故誠信而喜之,奚僞焉?”繳醒。〇完廩出於萬章之口,問緊答簡;生魚出自孟子之引,問簡答緊。叙完廩,生峭絶倫;叙生魚,字字飛動。摹寫象口角,語質而神肖;摹寫校人口角,詞膄而意諧。真是筆妙,無所不有。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6]爲事,立爲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兩句定一篇之局。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殺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結上生下。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至此語氣已完,下文筆杪流烟。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萬章自是正論,孟子却不免爲舜曲説。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此不錯。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世俗之見,不可爲訓。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至此語氣已完,下文筆杪流煙。身爲天子,弟爲匹夫,可謂親愛之乎?”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子也,而不與焉。”氣象何等博大!孟子此言却説成個滿肚皮富貴利達之見,失却舜身分了,大謬!〇上言“封之”之由,下言“或曰放焉”之故。“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爲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税焉,故謂之放。至此語氣已完,下文筆杪流煙。豈得暴彼民哉?“有庳之人,奚罪焉?”於前遥遥一呼;“豈得暴彼民哉?”於此遥遥一應。斷續滅没,灰綫草蛇。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不及貢”兩句,蓋古書之辭而孟子引之。孟子之意,只是要説成聖人不以公義廢私恩,亦不以私恩害公義耳。讀者不以辭害志可也。〇萬章前一問,内藏兩案,均一不仁而或誅或封,一案也;有庳奚罪,又一案也。孟子只把封弟一著説明,留下有庳奚罪一案,不説問之所有,答之所無;後一問,只是一個放字。孟子既把放字辨明,急用“雖然”一轉,仍繳到“親愛”上去,且源源而來,常常而見。一段話頭,又是補前意所不到,問之所無,答之所有。

桃應問曰:“舜爲天子,皋陶爲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其意以爲舜雖愛父,而不可以私害公;皋陶雖執法,而不可以刑天子之父。故設此問以觀聖賢用心之所極,真是異想天開!試掩卷細思孟子如何作答。孟子曰:“執之而已矣。”筆有斷制。“然則舜不禁歟?”轉。曰:“夫舜[7]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字字決絶,爽辣之至。“然則舜如之何?”轉。直窮到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聖人不以公義廢私恩,亦不以私恩害公義,仁之至,義之盡也。然非桃應不能設問,非孟子不能作答,奇文驚鬼胆,高論破天荒。如此奇文,更何必論事論理,尤妙在出之以莊,出之以決,字字斬截,其爽辣惟韓非子有之。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頓挫。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居深山謂耕歷山時也,蓋聖人之心至虚至明,渾然之中,萬理畢具,有一感觸,則其應甚速而無所不通。非孟子造道之深,不能形容至此也。

孟子曰:“舜之飯糗,茹草也,糗,乾糒也。若將終身焉。頓挫。及其爲天子也,被袗衣,袗,賮衣也。鼓琴,二女果,果,女侍也。若固有之。”言聖人之心,不以貧賤而有慕於外,不以富貴而有動於中,隨遇而安,無預於己,所性分定故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此章文法如累臺,然一層高一層,至舜而地位乃極。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爲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爲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爲善,折筆。是與人爲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爲善。”結與“大舜有大焉”句呼應。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説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舜曰“發”,諸人曰“舉”,看下字處。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此句承上起下,作一機捩。故字緊承上,推本天意;將字與下“必先”字相應。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所以字總承,與上文“故”字、“將”字、“必先”字相應,一氣貫注。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上言個人,下言國。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然後知”三字就上文個人然,國亦有然兩層看出,有恍然看而悟光景。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顔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顔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兩段案。〇平世亂世便爲地字,伏案。兩“賢之”便爲同道及易地皆然,伏案。孟子曰:“禹、稷、顔回同道。一句斷。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單摹寫禹、稷心事“如是其急”,藏却顔子一邊不説;而説顔子處,就寄在説禹、稷裏面,躍躍逗出。此舉單見雙法,孟子省文之妙也。〇所重在顔子。常手作文,定於所重處著力;高手作文,往往於所重處半含半吐,甚則不欲一字觸著,觀此可悟。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束□上“同道”。今有同室之人鬬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以喻禹、稷。鄉鄰有鬬者,救之,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户可也。”以喻顔子。〇本意講完,突出鬬喻一段之外煙波。孟子曰:“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不忘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章歷叙群聖而各舉其一事,以見其憂勤惕厲之意。蓋天理之所以常存,而人心之所以不死也。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堯舜二字,一篇眼目。〇此句起下,分兩層承。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不遣乎大。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不忽乎小。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爲哉?翻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即就上以翻轉。吾豈若使是君爲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爲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此處“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蘇批“疊上一句”;“吾豈若使是君”云云,蘇批“下排三句。疊法排法似相近也,而不相通也”。疊者疊上也,若累棋然,危而不墬,文家積勢法也。排者排下也,謂其勢引而長也。故曰“疊法排法相近而不相通”也。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此句接得挺然。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從天生民説起,倒折上身來,便得勢。用反掉煞,尤得勢。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内[8]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一句頓落下句,轉應“湯使人以幣聘”。故就湯而説之以伐夏救民。結穴。〇若質言之,只是“湯三往聘”、“故就湯而説之以伐夏救民”兩句便了,此把“就湯”一句立定骨子。此句以上,俱在題前布勢;此句以下,全是文外戲弄烟波,神龍威鳳,把捉不得。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揭出主旨。〇總是借伊尹發明吾輩出處鄭重,不必伊尹當年有其事有其語,古人著書往往借題寫意。聖人之行不同也,又一轉。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潔字正對辱字。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應結。〇“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是虚接法。“聖人之行不同也”,又是虚接法。此虚接法最是文家三味。虚接者,上下文皆實境,中間用幾筆作虚渡勢,作家得之,使讀者一唱三歎,流連反復而不能已。如“就湯而説之以伐夏救民”之下,分明可接入“未聞有烹”、“要湯”之事矣。蓋上下文情緊相接,應已如磁針相應,乃却多轉幾筆,然後折入“未聞割烹”句,故謂之虚接法。《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宫,宫,今書作鳴條。朕載自亳[9]。’”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明點“清”字。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内[10]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明點“任”字。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暗寫“和”字。‘爾爲爾,我爲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暗寫“和”字。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四句暗寫“時”字。孔子也。”此段煞筆。“孔子也”三字特表而出之,便見得與三聖不同。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前以三聖人影孔子,借照於人;後以樂與射影孔子,借照於物。烘雲托月,多方形容,宛然形容不出,此爲妙於形容。孔子之謂集大成。上既四聖人並列四案,各以一字斷之。此再提起孔子特説,不復繳出三聖人而隱隱隆隆,總在裏許。從來孔子贊此爲第一,曰“神奇”;宰我次之,曰“簡老”;子貢又次之,曰“正大”;有若又次之,曰“恣肆”;又次,則太史公《世家贊》曰“淡遠”;《中庸》祖述段,又其次矣。曰“奇在一結”,贊孔子即以自贊,其知孔子不同尋常。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知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此以樂喻。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此以射喻。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叙伯夷,一步緊一步,總畫出隘字。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此是柳下惠介處。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故曰:‘爾爲爾,我爲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11],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叙柳下惠,一步鬆一步緊,總畫出不恭字。〇上兩段案下斷。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介有分辨之意。此言柳下惠和而不流,與孔子言伯夷不念舊惡,意正相類,皆聖賢顯微闡幽之意也。嘗謂學伯夷當自不念舊惡學起,學柳下惠當自不以三公易介學起。

孟子曰:“仲尼不爲已甚者。”

聖人所爲,適可而止,無不從容中道。雖然,此實表現我國民之中庸妥協性也。無論對個人,對社會,對自然界,最能爲巧妙的順應,務使本身與環境相妥協。而其妥協,且比較的常爲合理的,此中國人一種特别天才也。其作事似嫌不徹底,而其巧妙之點,則在萬事不走極端而常範以中庸,就此點論,與西洋人恰立於正反對之地位。西洋人極不易妥協,萬事皆確執,而感情常走極端。故一民族以小小言語風習之同異,決不肯舍己從人,纖芥之不自由,寧犧牲一切以争之。宗教上之信仰,更絲毫不肯遷就。有反於其良心者,則盡其力之所及以排擠之。而我國民則以不肯爲極端的確執,因個人之道德,最尚者“居易俟民”;政治之格言,最貴者“禮讓爲國”。坐是其包容含孕之力極大,若汪汪千頃之陂,無所不受,魚龍雜遝,砂石堆,而不相衝突也。急劇之革命事業,我國民所最不喜,且最不慣也。故雖有革命,漸必以妥協終了。於社會根本組織,曾無影響焉!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於衛主癰疽;於齊主侍人瘠環。有諸乎?”孟子曰:“否!不然[12]也。好事者爲之也。於衛主顔讎由。主顔讎由,便非主癰疽,此句已足了。當突地風波,就手又起二證:一以不主彌子證;一以主司城貞子證。而癰疽、瘠環,不待奏刀已自砉然可見,好文字自離燈取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無命也。折,繳命字。孔子不悦於魯、衛,上引顔讎由引彌子,就以衛事辨衛事,固屬絶妙機鋒,不離本色。而此不悦魯衛一轉,尤爲奇峰飛來,篇中獨拔。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是句有神力見,處變尚不苟主,而況處常。主司城貞子,爲陳侯周臣。曰司城貞子者,謂其後本在宋爲司城之官,没而謚以貞也。曰爲陳侯周臣者,謂當孔子過宋適陳時,貞子方仕陳也。曰臣,明其非癰疽侍人。比曰“貞見其爲賢”一句中,當日所仕之君,後日所爲之官,人品之賢,無一不備;而又以後日陪今日,用一爲字賓主,又極分明,真化工之筆。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爲主;賓。觀遠臣,以其所主。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又折。何以爲孔子!”

孟子曰:“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娶妻非爲養也,而有時乎爲養。陪筆。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斷。〇此句層折而出之,得機得勢。孔子嘗爲委吏矣,起峰頭。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爲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引孔子來作證。〇寧都[13]魏際瑞曰:“古之作者,往往有因讀史窺見前人作事注意,生出見識,却不去論古人。自己憑空發出議論,可驚可喜,只借古事來作證,蓋發己論則識愈奇,證古事則議愈確,眉山蘇氏用之。觀此知蘇氏亦從學孟子得來。”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正意只立朝道不行一句,前面而不説出,反將爲貧而仕,疊疊恣説,意本如此而文却如彼。至末句一躍而出之,覺以前句句都是擊射此句,真腕中有神。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14]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取,獧者有所不爲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跌進一步説。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了思狂案。“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何以謂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獧也,跌落一法。是又其次也。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鄉原,德之賊也。’”“孔子曰”此一引是孟子引來作思狂獧,波瀾不啻反映“思”字。曰:“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何以是嘐嘐”,至此係倒文;若順之當云:“何以嘐嘐?曰:古之人,古之人。言不顧行,行不顧言。”行何爲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爲斯世也,善斯可矣。“行何爲踽踽涼涼?”至此亦倒文;若順之當云:“生斯世也,爲斯世也,善斯可矣,行何爲踽踽涼涼?”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本論狂士却得獧者來陪説,文情已不冷淡。無端引“孔子曰”轉入“鄉原”,天外飛來,即就鄉原中息入“狂獧”一段,借鄉原寫狂獧。語作鄉原,自寫海影倒翻,不可名狀。過此以下,竟將鄉原直講到底,若與狂獧了不相涉,然句句鄉原,句句是反影狂獧,真是水中鹽味,色裹膠青,韓柳歐蘇一輩人,未夢見在。萬章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爲原人,孔子以爲德之賊,何哉?”承上翻騰。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衆皆悦之,自以爲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一句繳醒。孔子曰:‘惡似是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薪木。”寇退,則曰:“修我牆屋,我將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爲民望;寇退則反,殆於不可。”沈猶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一難一答,兩見“先生”字,已爲“師”字伏案。未有與焉。”此篇佳處全在此段,點染許多,没要没緊,閒情冷景,其最佳處尤在“沈猶行”一段謎語。子思居於衛,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伋字君字,已爲臣字伏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斷。〇留之一段文訣也。看他兩段叙事都不説出所以然,至此仍是虚斷一筆,令人自思。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承明。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前兩段叙事是太史公合傳,此段斷制是太史公論贊,剪裁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