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第四

教學第四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爲人師。”

按:學問有餘,人資於己。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然則爲人師,非所患,特患在好耳。蓋好爲人師者,其人必自滿,必不肯虚心,既以自誤,亦以誤人。不能虚心學者,奚能實心教?教者,非能教人,學也不週,教人以如何學耳。孟子爲當代大師,而以此爲戒,用意深矣!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總冒一句,領起。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材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曰此曰所以,言下具有指點神理。

按:孟子教育之説,根於性善,其方法在自動。此中“私淑艾”者一條,由於自動之人格的感化,固無待言。即如“如時雨化之者”、“答問者”,莫匪自學輔道之意。蓋人性本善,教育者但因其固有之良知良能而擴充其本性之善,如樹木然,天地祇因自然之生機,及時而雨以徐俟其化。《學記》曰:“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後盡其聲,不善答問者反是,此皆進學之道也。記問之學,不足以爲人師,必也其聽語乎?力不能問,然後語之;語之而不知,雖舍之,可也。朱子注曰:“師道在聽語。記問者,全無實學,只憑記誦以待問。聽語是有實學,憑他來問,正與記問相反,力不能問,是有憤悱之機者也。彼不能問者在何處,以此語之,正是聽語。舍之非棄之也,姑舍以待其再問,亦是聽語也。”孔子曰:“不憤不啓,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程子爲之釋曰:“憤悱,誠意之見於辭者也。不待憤悱而發,則知之不能堅固,待其憤悱而後發,則沛然矣。”此“答問”之義也。而所謂如時雨化之者,至於“成德”、“達材”不過因材而篤之意,學者三復斯章,於教育之道,思過半矣。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一句是教育之法。欲其自得之也。一句是教育之旨。自得之,則居之安;硬折。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數句是教育之效。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結醒主旨。

按:此章可作二解:一、“君子”指教者説。“深造之以道”之“之”字,代名詞指學者,謂君子深造之以道,期於學者之自得而非儘量輸入;“造”,作造就解,讀在早切,此自動教育之説也。近人張明道著《孟子教育學説》,見《新教育》第三卷第三期。即如是解。一、“君子”指學者説。學貴自得而非深造之,以道不能自得。造讀如,古人皆如是解。宋儒黄庭堅曰:“讀書先務精而不務博,有餘力乃能縱横。”又曰:“古人有言,并敵一向,千里殺將,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棄書册而遊息時,書味猶在心中,久之乃見古人用心處,如此則盡心一兩書,其餘如破竹數節,皆迎刃解也。”而朱子則以爲:“觀書先須熟讀,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然後可以有得爾。”清李光地曰:“讀書要有記性。記性難强,某謂要練記性,須用精熟一部書之法,不拘大書小書,能將這部爛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諸家説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觸悟他書。如領兵十萬,一樣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無親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領兵必有幾百親兵,交友必有一、二意氣肝膽,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親者又有所親,因類相感,無不通徹。”此言讀書須深造而後能自得也。學問至廣,讀書不足以盡之,然可類推,要之深造匪生吞活剥漫事輸入之謂。《中庸》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如此,方是深造,方能自得,學者不可不知。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起。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承明。〇孤臣孽子是疢疾,達是德慧術知,虚籠處用逆,實證處用順。

此章言德慧術知須從生活經驗得來,乃資之深,取之左右逢原,如孤臣孽子之達是已。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學者亦必志於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按:彀,弓滿也;滿而後發,矢乃及的。此譬學者之於學,必專心致知,深造而自得之,用力久,乃能有獲,猶射之必志於彀也。故曰:“學者亦必志於彀。”淺嘗輒止,終無是處,至規矩只是模範之意。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一波三折,頓挫有致。何不使彼爲可幾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爲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爲拙射變其彀率。此是答“何不使可幾及”之意,下申言“君子教人於不可幾及”之中,未嘗不引人以可及之階。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此章言教育神聖,其職責在陶淑平民而引之日趨於高尚,非以遷就平民也。歐戰後之歐美教育咸本斯旨,以增加强迫教育之年限。英國本以五歲至十四歲爲學齡,今延長至十八歲;法國近來亦議推廣教育,擬以二十歲爲强迫教育終期;而德國則盛行平民大學,在風景佳麗距城市較遠之區,設極簡單之校舍,青年勞工之無金錢無時間入大學者,可於極短期間内研修高尚之學問,演講盡托諸當時名彦。美國全國教育會議決案,亦急急以改良師資,發達平民之才智與道德爲要圖,一言以蔽之曰:增高平民教育之程度而已。顧我國人之言歐戰後教育者,則異是,處處以教育遷就平民。若曰平民文化之義則然,不知所謂平民文化一語乃欲未經文化之平民使之文化,非壓低文化以遷就平民。若以文化遷就平民,則孟子所謂爲拙工改廢繩墨,爲拙射變其彀率,大匠與羿之所不爲也。而我國今日之事教育者則爲之,至可慨也。雖然,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曰:“是有道焉。”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何謂引而不發?曰:“杜威博士《論近代教育之趨勢》曰:‘現代教育之趨勢,則注重積極方面而爲自動之教育,即培養活潑及創作之自動能力,條理之思想,研究之精神者也。’”《學記》稱:“今之教者,呻其佔畢,多其訊,言及於數。”教亦勤苦矣,然而“施之也悖,求之也佛。夫然,故隱其所學而疾其師,苦其難而不知其益也。雖終其業,其去之必速”。徒勞而無功者,則以未能濬發其“活潑及創作之自動能力,條理之思想,研究之精神”。而覺爲學之可樂也,是謂“教之不刑”。然則如之何而可?曰:“學之爲言覺也。”惟能濬發其活潑及創作之自動能力,條理之思想,研究之精神,而覺爲學之可樂。“藏焉,修焉,息焉,遊焉。”則安有不躍如者乎?是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勿牽,强而勿抑,開而勿達,道而勿牽則和,强而勿抑則易,開而勿達則思,和易以思”,此“引而不發”之義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

此章主眼在一“殉”字,殉如殉葬之殉,以死隨物之名也。身出則道在必行,道屈則身在必殉,以死相從而不離也。如爲拙工改廢繩墨,爲拙射變其彀率,則是以道殉乎?人而曲學阿世矣,學術神聖之謂何?

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本字一篇主眼。是之取爾,苛爲無本。勁折。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通篇俱就水説,只此一句點出正意。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爲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此章言學之貴時習也。魏禧《寄兄弟書》云:“人一日不學問,則謄寫胸間宿意,文不新鮮。此非必捃拾事故,剪辭綴調,用所日新得,但多讀古人書,便自沈浸變换,發生不窮,如春春花葉,本著故樹,入人眼目,輒增鮮妍。”曾國藩《誡子書》謂“心思愈用而愈出”,皆是此意。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按:孟子不曰不屑教誨之,而曰不屑之教誨云者,蓋不屑之中,含有無限戒敝策勵之意,寓教誨於不屑,非如後世講學家之故峻崖岸,絶人已甚也。讀者不可不知。

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天下未有不學而可以爲人師者,此亦戒爲人師者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