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心第二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有者,此心自有之意,君子小人之别,存與不存而已矣。一句陡起陡落,筆力斬絶!先王有不忍人之心,陡起挺接。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又陡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疊上。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截住。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就起語作一大轉。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今人對上先王。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應起皆有。非所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連下三“非”字,是竭力形容乍見時情景。由是觀之,轉作波。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疊下四個“無”字與“有”字反照,疊下四個“非人也”爲“皆”字鞭緊。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用四個“端”字逗出擴充來。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總四端。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翻二段。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充之似不僅存,然爲學之功不存,進則退。此心不能充,亦必不能處。〇言盡意止,勃勃欲往。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大人者,大德之人也。大人之心,通達萬變,而赤子之心,則純一無僞而已。然大人之所以爲大人,正以其不爲物誘,而不失之於機械巧變,有以全其純一無僞之本然。《老子》云:“衆人熙熙然如登春臺,我獨泊然其末兆,如嬰兒之未孩。”又云:“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皆是此意,“不失”二字細玩。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當頭棒喝!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兩句承,明“幾希”意。〇存字著眼。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明字、察字,存字之根。由仁義行,由字换行字。非行仁義也。”
按:飲食男女,人有此性,禽獸亦有此性,未嘗異也。乃人之性善,禽獸之性不善者,人能知義,禽獸不能知義也。因此心之所知而存之,此君子之所以異於禽獸也。誰則爲君子者,曰:“舜是也。”舜何以爲君子?以其明庶物察人倫也。庶物,即禽獸也。明於庶物,知禽獸之性情,不可教之使知仁義也。同此男女飲食,人有知,則有倫理次序。察於人倫,知人可教之使知仁義也。然性本知有仁義,因而存之,是由本知之仁義行也。若禽獸性本不知有仁義,而彊之行仁行義,則教固不必能行,威亦不必不能制。庶民不知仁義者,君子教之使知,則庶民亦能知仁義。庶民知仁義而行之,亦是由仁義行,非彊之以所本不能知而使之行仁義也,此庶民所以異於庶物也。明庶物,察人倫,始於伏羲氏。其時民全不知有人倫之序,同於禽獸,直可謂之昧,不可謂之去。人道既定,庶民雖愚,皆知有人倫矣。故其不仁不義也,非昧也,是去之也。舜明之察之,通變神化,使之由仁義行。是時民皆知有仁義,而莫不曰行仁曰行義,以仁濟其不仁,以義濟其不義。蓋行仁義,正所以去仁義也。由仁義行,則百姓日用而不知,乃正所以存仁義也。此孟子所以不稱伏羲氏而稱堯舜也。孟子“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之説,正與孔子之言“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中庸》之言“率性”同一用意。朱子詁《中庸》率性之率,謂:“不是用力字,只是順其自然之意。”博則謂孔子所言之由,謂“由”者,亦只自由自在之意。此可以法之哲學者盧梭(Rousseau一七一二—一七七三)之説闡明之,盧梭以其所親見時人之道德,與宗教之信仰及社會之制度,皆當然自在之狀態。社會之中,嫉妬競争專營私利之精神,蔑視公益之精神,殘酷之精神,雜然流行;藝術科學,不能減是等之不幸,徒以增之而已。僞善公行,正義掃地,盧梭目擊心傷,乃大聲疾呼曰:“社會中罪惡之結果,實人爲之結果,乃由反對自然之動作而來者也。自然之物皆善,一入人類之手,乃變爲惡。導人生於惡,文明也,人爲也,技巧也。文明人爲技巧,皆可惡者也,故人必返於自然,必返於人類之天真。”盧氏之所謂文明人爲技巧者,自孟子言之,所謂行仁義也。盧梭又曰:“霍布士以爲人類之初,必日事鬨争。此讆言也。鬨争之舉,隨文明以俱來。若夫自然之世,其人皆以同情相結而自趨於正義。趨善避惡,人之天性。而功利主義者,以爲人之爲善,所以爲其人之功利計也。爲善,以其有利於我也;爲惡,以其不利於我也。故人爲善而斥惡,此亦讆言也。吾人之天性,同於善而不同於惡。趨善避惡,由於良心之自動,非因利害關係,而謂若者宜行,若者宜斥。烏虖!良心,汝其永遠不滅之天聲乎?汝其確實之周行乎?汝其自由無誤之判斷者乎?吾人之行爲,悉本此良心而行。良心之力,足以使吾人爲善而斥惡,而絶無與於利害關係。人之本性,即在於是。汝涉足梨園之時,果傾心於何等人物乎?其惡人乎?其善人乎?若非吾人心中自有先天所固有之良心,何以對於善而流連歎賞乎?蓋吾人性靈之中,自有天賦之正義與道德,故能拘拘計較私利之説,自由自在而爲善。”自孟子言之,則所謂由仁義行也。要之盧梭之意,以爲人之善,出於天性,故不可不反求其天真,此爲其思想之中心。彼其所謂返於自然之一語,實以人性本善爲前提,人能保其赤子之心,一切皆善。自有文明,始墮落而爲惡,故必返於自然,求其天真也。盧梭又曰:“人生而自由者也。自由,實人之所以爲人之本質也。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非以其有理解之力,實以其爲自由之行爲者也。”此又與孔子“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之説相發明。民何以不可使知也?曰:孔子,老子之徒也,可以老子之言明之。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矣。是以聖人之治,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爲也。爲無爲,則無不治。”老子之所謂“爲”,即孟子所謂“行仁義”之“行”也。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不愛人敬人,何以見其以仁禮存心?不到人恒愛恒敬,何以見我爲愛人者敬人者?層層從上脱出,即層層從下繳轉。此即懸空立案,爲下三“自反”地。有人於此,掀然起波。其待我以横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4]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連下五必字,正見君子仁禮存心之真切。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此句一面將横逆劈開,一面仍以仁禮自反,故下面直接“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也。二句繳上就滚下去,又分憂患作二段。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人字通篇綫索。天下有聖人,有鄉人,有妄人,妄人則禽獸無人理矣。君子不與妄人校,亦不肯流於鄉人,而必要學聖人。此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猶未免爲鄉人也,是則可憂也。略收就放下。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此中有終身之憂。若夫君子所患則無矣,滚下又就繳上。〇上欲言横逆,先言恒愛恒敬,頓挫有勢!此欲言“如有一朝之患”、“君子不患”,先言“無一朝之患也”、“若夫君子所患則無矣”,又頓挫有勢!非仁無爲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頓挫有致。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爲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蘖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爲未嘗有材焉。從“嘗美”説到不美地步,文氣已頽矣!得“是其日夜”云云,一筆振起!從“萌蘖之生”説到“濯濯”地步,文氣又頽矣!又得“見其濯濯”,一筆振起!蘇批“上下收放”四字甚識竅,所謂雙關文法也。此豈山之性也哉?此段就山木借喻以起下段,飄宕靈忽,逐步分截,第一句從最後想起最初,無限感慨。此一句自爲一截;“以其郊於大國”三句爲一截;“其日夜之所息”三句爲一截;“牛羊”二句爲一截;“人見其濯濯”二句爲一截。凡四轉,轉轉有情。“此豈山之性”,又一轉,此轉正呼吸首句“嘗美”意,挽住。凡文有轉筆無挽筆,如形家所謂行龍不結地也,故必須挽一筆方結得住。下文急用逆勢,跌入正意,從最後之不存想起初之尚存。“雖存乎人”兩句照“牛山”首一句,句法變而意實對,惟意對而句不對,文情乃益峭拔也。此二句自爲一截。而所以放二句爲一截,插入“斧斤之於木”略照上喻,以後絶不照喻,而句法似同似不同,隱隱相對,兩扇文字之活而不板者。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爲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爲,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爲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前路俱是空翻,唤起下四句,一層下一實筆,局陣飛舞。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四句把前兩段一齊撥轉,萬類回生。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歟?”
孟子曰:“無惑乎王之不智也。一句喝起開口“無惑乎”三字。下二段意已在言前,無限歎息。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就入喻,不嫌其突。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吾見”三句,略收入正意,即用喻意,字面妙!今夫弈之爲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此正上章“操則存,舍則亡”注脚。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知,惟弈秋之爲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爲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爲是其智弗若歟?曰:非然也。”“專心致知”前已提明;“爲是”二句是翻弄法;“非然也”三字正坐實他“不專心致知”,言外神迴氣合,便隱有“無惑乎王之不智”在。〇此章首一句喝起便截住。“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云云,翩然而不用,三句點撥,即入正意。正意亦只三句,兩“矣”字、一“何哉”,極其飄宕。落到“今夫奕”一段,曲盡形容,妙在“不專心致知”五字。先於入喻時提清下文“一人”、“其一人”,兩兩相比,“專心致知”字面一處全出,一處半隱半現,只寫其意“鴻鵠將至,思援弓繳”,幻情幻景,無端變現。末只一句,挽轉呼吸“智”字,而不專心字面全隱不現,只用“非然也”三字虚歇,如紅日將没,光映碧山,别有異觀。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喻起。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六句就承“生亦我所欲”,一意分作兩層。如使人之所欲,反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爲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反歸正。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爲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進一步。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跌起下句。人皆有之,一語結。賢者能勿喪耳。正逼皆有。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勿得則死,篇法到此换局,“得之則生”兩句,關合上下文情,下文單拈“死”字,尤爲警策。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可見人皆有之。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緊從上轉,一落千丈!〇義字一篇之骨。入首兩點出下文,伏而不現,但以所欲、有甚等語空翻至此,方再一出下文。又伏而不現,但以受不受空翻,秋水長天,一片空明。萬鍾於我何加焉?本爲不辨禮義而受萬鍾者説。先以死生開頭,空説大半篇,竟不知因何發議,此布勢之妙!將入萬鍾,不徑入萬鍾,以簞食豆羹一段跌起,此觀貼之妙!至此稱萬鍾何加,已是山窮水盡處,忽生出宫室妻妾等語,另出機軸,非前半所有,此反覆敲打之妙。爲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歟?此句唤起,下分三節作波。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宫室之美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妻妾之奉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爲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摇曳頓挫!此之謂失其本心。”此言羞惡之心,人所固有。上半反覆推勘,以明秉彝良心,自必舍生取義,追出“人皆有之”一句來。“一簞食”段,驗明“人皆有之”;“萬鍾”段,見是後來喪失。收兩兩較量,激出“此之謂失其本心”句,反照上文“賢者勿喪”句,文章空靈幻動極矣!然其法有可指者,“生亦我所欲”六句是反覆法;“如使人之所欲”八句是跌宕法;“萬鍾則不辨”五句是頓挫法;“鄉爲身死”六句是迴環法。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以雞犬之放襯出心之放,是借粗淺處相形。下二章以指形心,以桐梓形身,皆同此法。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顧炎武《日知録》:“孟子之意,蓋曰能求放心,然後可以學問。使奕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知,惟弈秋之爲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爲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勿若之矣。此放心而不知求者也!然但知求放心而未嘗窮中罫之方,悉雁行之勢,亦必不能從事於弈。”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伸,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伸之者,則不遠秦楚之路,爲指之不若人也。推原意用倒點作收,下文即便起接,用筆靈緊!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庶民之所以不若君子也。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結斬截。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養之者。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一折跌出下句。弗思甚也。”弗思,即不存心。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爲大人,或爲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爲大人,從其小體爲小人。”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心之不可不存也如是。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爲大人而已矣!”
此章説理極精。《朱子集注》引范浚《心箴》曰:“茫茫堪輿,俯仰無垠。人於其間,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太倉梯米。參爲三才,曰惟心耳。往古來今,孰無此心。心爲形役,乃獸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動静。投間抵隙,爲厥心病。一心之微,衆欲攻之。其與存者,嗚呼幾希!君子存誠,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近儒梁啓超有《甚麼是我》一文,略云:“尋常人叫做我的,自然是指這肉體。這肉體到底是我不是呢?佛世尊説的好:‘我今此身四大和合。髮毛爪齒、皮肉筋骨、髓腦垢色,皆歸於地;唾涕濃血、津液涎沬、痰淚精氣、大小便利,皆歸於水。煖氣歸火,動轉歸風。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諸君别要因我是信仰佛教的人,笑我説話總帶些宗教臭味,其實這種道理,拿極普通極粗淺的科學,都可以證明。如今中小學校學生那一個不知道人身是數十種原質和合而成;那一個不知道人身内有無量數細胞,個個細胞都有他的知覺運動;那一個不知道我們身上的骨肉精血,新陳代謝;現時身上所含物質,不到一個來復,便蜕换淨盡,全然變了一種新物質。這樣看來,我們若是拿這一層皮包着幾十斤肉的那東西,叫做是我,那麼幾十種原質,可以變做幾十個我,幾萬萬的細胞,可以變做幾萬萬個我。一個來復以前的我,便全然不是一個來復以後的我。説來説去,還不是把這個我,鬧得没有了嗎?須知這皮囊裏頭幾十斤肉,原不過是我幾十年間借住的旅館;那四肢五官,不過是旅館裏頭應用的器具,自然另外還有個住旅館的人,使用器具的人,這個纔算是我,那旅館和器具不是我,只是物。《孟子》説:‘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這兩句話最好。他上一個物字指的是身外之物,下一個物字指的是五官四體。上文説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故知下物字即指耳目之官。這蠢蠢然幾十斤重的一件物,何嘗是我來,因爲我們一嚮硬説他是我,所以儘着奉承他,袒護他,因爲他的骯髒倒帶累了我的淨潔,因爲他的快樂倒作成了我的苦惱,這就是我中國古書説的小人役於物,亦即是佛經説的認賊爲子。須要認識這個我,本來是個超越物質界以外的一種精神記號。”梁氏此言甚有理,博故謂耳目之[5]官之我,即梁氏所稱尋常人肉體之我。而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也,大人之我則心之我而已矣。所謂心之我者,即梁氏稱“我本是超越物質界以外一種精神記號也”。思者,所以存心而認此我也。認此我則人,不認此我則倫於禽獸,心之不可不存也如是夫!
孟子曰:“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爲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上二句用逆,下二句用顺。以知性作上下轉關。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性者,人之神明,所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所具之理,而又天理之所從出也。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盡者,必其能窮夫理而無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則其所從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物格之謂;盡心,則知至之謂也。至所謂存者,操而不舍;養者,順而不害;而事天,則奉承而不違也。”孟子論性而曰“性善”,言養性而曰“事天”。蓋即孔子“先天而天勿違,後天而奉天時之義也”。性者本能之謂,天者自然之謂。曰性善,先天而天勿違之意;曰養性,即後天而奉天時之意。要之尊重自然,不毀滅自然之美焉爾!《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又孔子之説所自出。先天而天勿違者,順乎道之自然而天莫能違也;後天而奉天時者,則以“天法道,道法自然”,而人不可不奉者也。要之人固循順自然,而天亦不能違自然。老、孔、孟之道,一以貫之,曰自然而已矣。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謂尚志?”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伏充字。仁也;人皆有所不爲,達之於其所爲,義也。伏充字。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上文仁義並舉,下單就義字説,雙來單受,參差入妙!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爲義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充無穿窬”已峭刻,“無受爾汝”又峭刻,“言餂不言餂”更峭更刻,似韓非子。是皆穿窬之類也。”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知也。勢稍緩。不仁不智,峻承。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爲役,猶弓人而恥爲弓,矢人而恥爲矢也。勢稍緩。如恥之,峻承。莫如爲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硬截。
此章僅二十六句而有十一層,實説喻説,正説反説,錯綜不羈。第一層,喝一句云:“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他人要説世無不仁之人,想不到矢人函人,縱想到矢人函人也,不能如此下筆陡然。第二層,“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只兩句分疏明白,何等簡潔!第三層,“巫匠亦然”,使上文無單秃,下文無徑遂之病,全賴此句。然更不用分疏,上是伸筆,此是縮筆,縮筆在文中愈簡愈妙。第四層,“故術不可不慎也”。輕輕唤醒,略作一收,言盡而意不盡。第五層,引證孔子云云,正入仁字,然只説擇里,不露正意,殊飄忽有致。第六層,提仁字實講,然“尊爵安宅”,俱喻言點綴,了無色相。第七層,“莫之禦”云云,連銷“不仁不智”,殊見筆力。第八層,兼承“不仁不智”,帶舉“無禮無義”,至目之爲人役,幾於毒呵痛斥,然語勢撇截,筆無停留。第九層,忙接“人役而恥爲役,猶弓人而恥爲弓,矢人而恥爲矢”,忽與章首“矢人函人”映射,似此飛翔之勢,迴合之情,真仙筆也。第十層,“如恥之,莫如爲仁”,振起文勢,躍出正音,截然挺然。第十一層,“仁者如射”云云,以反求諸己實闡爲仁要旨,收束全局,有千鈞力。而其妙處在仍將射字助色,倒照弓人矢人,又照到矢人函人,真真臨去秋波。總而論之,本説仁,先説不仁。又説不智,説無禮無義,錯錯紛紛,忽矢人函人,忽巫匠,忽擇里,忽單提仁字,忽單説仁智禮義,忽人役,忽弓人矢人,忽將仁智禮義四字,變出一個恥字。臨了又將仁、智、禮、義、恥五字歸併一個己字,不反己,總是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無恥,總是人役,腦後一槌,死人驚起。而通體只就射上一路話頭借影,若有意,若無意,離合俱化,全以神行,老蘇所謂“活潑變幻,不可端倪”者也,然而端倪正未嘗不可尋。此文首言術不可不慎,術承上矢、函、巫、匠,則指藝術而言。藝術,人之所習也;習於争戰,則糜爛其民,如矢人之不仁矣。所以習於争戰者,以欲勝人也,故終以射爲喻而戒其不怨勝己也,不特諸侯之習争戰也。推之士、庶人,惟知利己損人,則時以忮害爲心,以争勝於人。此不能勝,必多方乞助於他人,役於彼以求伸於此,心日益刻,氣日益卑,其始不能以仁存心而已。苟始以正己,繼以反求,本無傾軋之心,則亦無事屈身之辱,智莫大於是矣!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反,自思其身所施行。樂莫大焉。强恕而行,當自强勉以忠恕之道。求仁莫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