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韓非子》卷頭解題記
子者,自名一家之言;《韓非子》者,韓非之一家言也。非,韓諸公子,善著書,與李斯俱事荀卿,而不名儒家;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其本於黄老。其爲人口吃不能道説,見韓之削弱,數以書干韓王。韓王不能用。於是韓非病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彊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功實之上;以爲:“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用非所養,所養非所用。”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内外儲》、《説林》、《説難》十餘萬言。人或傳其事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遊,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秦因急攻韓,韓非使秦,秦王悦之,斯害其才,讒下獄;自殺。則是非之著書,當在未囚秦前;而《太史公自叙》又稱:“韓非囚秦,《説難》、《孤憤》”,乃史家駁文,不足爲據。《漢書·藝文志》載非書五十五篇。今所傳《五十五篇書》,冠以《初見秦》,次以《存韓》,皆入秦後事;而《存韓》一篇,終以李斯駁非之議,及斯上韓王書,其事與文皆爲未畢;疑非所著書本各自爲篇。非殁之後,其徒收拾編次以成一帙;故在韓在秦之作,均爲收録,併其私記未完之稿,亦收書中;名爲非撰,實非非所手定也。
《太史公書》稱:“老子所貴道虚無,因應變化於無爲。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漢書·藝文志》以非書入法家。今讀《五十五篇書》,然後知非之學,兼綜百氏,原道修法,執勢正名,辨難出縱横,博喻似小説,劉勰《文心雕龍·諸子篇》曰:“韓非著博喻之富。”不名一家,而非暖暖姝姝一先生之言者可比也。顧其言有相用者:如《解老》第二十,《喻老》第二十一,道家言也。《主道》第五,《揚權》第八,大指言:“道以名爲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聖人執一以靜,令名自命,令事自定。有言者自爲名,有事者自爲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此本道者之無爲,而用名家之正名也。大抵正名以定法,而原道以修術。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人生之所執,藏之於胸中,以偶萬端而潛偶群臣者也。法者,臣之所師,憲令著於官府,刑罰必於民心,編著之圖籍,而布之於百姓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此非之學所以自成其爲刑名法術之學,而不同於《商君書》者也。凡法家之言三十八篇,而其爲義也三:曰“法”,曰“術”,曰“勢”,而不徒“法”者,蓋“法”行以“勢”,則有威;而“法”馭以“術”,則不測。曰《有度》第六,《孤憤》第十一,《南面》第十八,《飾邪》第十九,《安危》第二十五,《守道》第二十六,《用人》第二十七,《大體》第二十九,《外儲説左上》第三十二,《外儲説左下》第三十三,《問田》第四十二,《説疑》第四十四,《詭使》第四十五,《六反》第四十六,《入説》第四十七,《飭令》第五十三,《心度》第五十四,《制分》第五十五,凡十八篇,論“法”者也。曰《二柄》第七,《觀行》第二十四,兩篇,言“術”者也。曰《愛臣》第四,《入姦》第九,《姦劫弑臣》第十四,《王守》第十六,《備内》第十七,《功名》第二十八,《難勢》第四十,《人主》第五十二,凡八篇,言“勢”者也。亦有雜論“法”、“術”者,曰《和民》第十三,《内儲説上七術》第三十,《定法》第四十三,《八經》第四十八,凡四篇。亦有雜證“法”、“勢”、“術”者,曰《内儲説下六微》第三十一,《難一》第三十六,《難二》第三十七,《難三》第三十八,《難四》第三十九,凡五篇。而辯“法”與“術”之所以異趣者,曰《定法》第四十三。論“法”與“勢”之所爲相須者,曰《難勢》第四十。此所謂“法術之學”,而《韓非書》之中堅也。其它曰《難言》第三,《説難》第十二,《初見秦》第一,《存韓》第二,捭闔飛箝,以爲抵巇;縱横家言也。曰《説林上》第二十二,《説林下》第二十三,道聼塗説,比於拾遺;小説家言也。至如《十過》第十,《亡徵》第十五,兼儒墨之義,綜名法之論,則又雜家言也。此相用者也。其相非者:曰《忠孝》第五十一,非道家也。曰《顯學》第五十,非儒墨也。曰《問辯》第四十一,非儒名也。曰《五蠹》第四十九,非縱横也。謹汰其煩複,録其精要,凡十二篇:曰《忠孝》第一,非道家也。曰《主道》第二,明術之出於道也。曰《定法》第三,論法之别於術也。曰《難勢》第四,明法之待於勢也。曰《難一》第五,《難二》第六,《難四》第八,明法以詰難儒也。曰《顯學》第九,非儒墨以中法也。曰《問辯》第十,非儒名以申法也。曰《五蠹》第十一,非縱横以申法也。曰《説難》第十二,事游説以不廢縱横也。雖篇章不具,而菁華畢出,庶爲讀者要删焉!
余讀《韓非子》書,雜取諸家;獨儒墨無所取,而慨乎言之曰:“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曾史不戰攻,則國何利焉!”凡仁人君子,有行有俠之得民者,皆以爲匹夫之私譽,人主之大敗,實啓秦政焚書坑儒之端;而韓非亦不能自免也!然余讀《解老篇》稱:“仁者,謂其中心欣爲愛仁也。義者,君臣上下之争,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交之接也,親疏内外之分也;臣事君宜;下懷上宜;子事父宜;衆敬貴宜;知交友朋之相助也宜;親者内而疏者外宜;義者謂其宜也。禮者,所以情貌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别也;中心懷而不喻,故疾趨卑拜而明之;實心愛而不知,故好言繁辭以信之;禮者外,節之所以喻内也;故曰“禮以情貌”也。凡人之爲外物動也,不知其身之禮也。衆人之爲禮也,以尊他人也,故時勸時衰。君子之爲禮,以爲其身。”此以解老子“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三語;而其詁發仁、義、禮三字之指,則純乎純儒者之言也!斯豈荀卿之教歟?大抵韓非盡斥堯、舜、湯、武、孔子;而兼取道德、刑名、法術之説,加刻覈焉;指事類情,剽剥儒者,而嫉文學之士彌甚;其言曰:“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然其著書,則文章整贍而切於事情;如《内外儲説》,古以爲即連珠之體所肇。淮南《説山》實首模效之。揚雄、班固乃約其體而號連珠矣!
《韓非子》舊有尹知章注,見《唐書·藝文志》,不載卷數,蓋其亡久矣!吴鼐《景宋乾道改元中元日黄三八郎印本》,有注而不題姓名;而王應麟《玉海》亦稱《韓子注》不知誰作。獨元至元三年何犿本稱“舊有李瓚注,鄙陋無所取,盡爲削去”云云,則注者當爲李瓚。然瓚爲何代人,犿未之言,且不知何據也。顧其注簡漏多舛誤,清儒盧文弨《群書拾補》、王念孫《讀書雜志》、俞樾《諸子平議》咸有匡益。厥後王先慎旁采諸家,而折衷以己意,爲《韓非子集解》一書,校其譌闕,正其義故,視舊注後來居上矣!
籀讀既竟,於《五十五篇》粗有條别;旁引太史公以下諸家之説,以見指撝,而記之篇首。
(原刊於《中國語文學研究》,中華書局,1935年4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