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讀書方法以勘朱陸異同而折衷於孔子爲大學讀者進一解
孔子一部《論語》,只教人如何學,從没有説如何讀書;因爲讀書不就是學問,讀書方法,尤其不就是讀書!子路説:“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孔子也祇有認輸!朱陸理學大師,自有先立乎其大者;而從讀書方法以勘朱陸異同,真不免淺之乎辨朱陸了!好比拿讀書講大學教學一樣,難道我們大學教學,讀書就算了嗎!不過話又翻轉來説,現在我們大學之所謂教學,果真貫澈了讀書意義,發揮了讀書精神嗎!這也值得我們檢討!讀須得自己去讀;現在大學教學,不過先生講書,學生聽書,何曾自己讀來!就拿講與聽來説,同學如何聽,我不知道;我却承認講亦未易做到!“講”字形聲兼會意,從“冓”得聲;“冓”象對交之形,謂材木之結構也。言之有結構者謂之“講”,須得融貫全書,提綱挈領,而出言有章,條理秩如,乃不負講;非尋章摘句之謂也;所以講亦未易!至於同學不聽講而到圖書館,亦祇是查書、翻書;至多是看書,而未必就算讀!“讀”之爲言籀繹其意;如孟子之所謂“深造而自得之”,是意趣之融浹,而不僅記誦之瀏覽;現在學生讀書,果真做到意趣融浹,深造而自有得嗎!
朱陸講學,各自有其受用之處,而不盡於讀書;然而講到入手,却未必不從讀書做工夫!陸象山説“六經注我”,何等灑脱自在!然而人家疑他不用功讀書,却錯了!他自己説:“某從來勤理會,長兄每四更一點起時,見某在看書,或檢書,常説與子姪以爲勤;今人却言某嬾,好笑!”見包揚《顯道語録》。《象山集》中有《與劉深父》、《與曹立之》、《與胥必先》、《與黄循中第二書》、《與朱濟道第二書》、《與傅聖謨第三書》,皆論讀書之法;而傅子雲季魯、季伯敏敏求、詹阜民子南諸人語録,記象山所以詔門人讀書者,亦數見不鮮;而撮其指要:(一)少讀熟讀。《與胥必先》。(二)讀其可知易知,而不必苦思力索其不可知難知;且就文義分明,事迹易曉者,優游涵泳,使之浹洽;其他難曉者,久當自通;不可强探力索,徒亂方寸!《與劉深甫》、《與朱濟道第二書》,傅子雲季魯、季伯敏敏求、詹阜民子南三人語録。(三)以書讀書,先須理會文義分明,章分句斷,方可尋其義旨。《與傅聖謨第三書》,傅子雲季魯語録。(四)以我讀書;他嘗舉示一學者詩云:“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功夫興味長!未曉莫妨權放過,切身須要急思量!自家主宰須精健,逐外精神徒損傷!寄語同游二三子,莫將言語壞天常!”傅子雲季魯語録。(五)以現實讀書,讀書須當明物理,揣事情,論事勢;且如讀史,須看他所以成,所以敗,所以是,所以非處;優游涵泳,久自得力;若如此讀得三五卷,勝讀三萬卷!季伯敏敏求語録。看他講讀書如此精實不苟,何嘗與朱子之“道問學”有異樣來!
朱子以“道問學”自詡;他集中《滄州精舍諭學者》一文,怪學道的人如何不讀書,幾乎發聲徵色!而又説:“讀書太多,如人大病,百藥雜投;不如專力一書,令其反覆通透,而復易一書之爲愈!蓋不惟專力易見工夫;且是心定不雜,於涵養之功有補也!”《答吕子約》。“書只貴乎讀;讀來讀去,少間曉不得底,自然曉得;已曉得者,愈有滋味!”《語類·讀書法》。此即象山“少讀熟讀”之説。他又説:“所以要讀書者,蓋是未曾經歷見得許多;聖賢是經歷見得許多,寫在册上與人看。”“大凡人讀書,且當虚心一意,將正文熟讀,不可便立見解;看正文了,却著深思,熟讀便如己説;如此方是!”“讀書不可專就紙上求義理;須反來就自家身上推究!”《語類·讀書法》。亦不外象山“以書讀書”、“以我讀書”、“以現實讀書”之意。《晦庵集》中論讀書的文字極多,然而千言萬語,只是兩語,就是説“虚心涵泳,切己省察”。“虚心涵泳”,是“以書讀書”。“切己省察”,是“以我讀書”、“以現實讀書”。所以從讀書方法來勘辨朱陸異同,實在辨不出所以然來!不過朱子讀書較認真些;他説:“須是將大段分作小段,字字句句不可容易放過,暗誦默思,反覆推究;未上口時須教上口;未通透時須教通透;已通透後更要純熟,直得不思索時,此意常在心胸之間,方是此一段了,更换一段看!”《答黄十耕》。“若有理會不得處,深思之,又不得,然後却將注解看,方有意味!”《語類·讀書法》。不似象山説“未曉莫妨權放過”,來得灑脱!然而總括兩人的意思,只是要將古人的書,讀成我的書;紙上的義理,换成自我的受用。現在我們要看孔子如何説!
孔子不説讀書,只説“學”;因爲學自有其究竟目的,讀書只是了解學之初步功夫!朱子説:“學而不思,思而不學,學便是讀。”不免把學看小了!然而《論語》中却有幾處“學”字可看作讀解;如“默而識之,學而不厭”,“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多學而識之,一以貫之”,這幾個“學”字,須作讀解,乃得!大抵朱陸主張少讀熟讀;而孔子則提倡多讀快讀;然要其歸於以我讀書,融書爲我;先聖後賢,殊途同歸!要多讀,所以説“博學於文”、“多學而識”。要快讀,所以説“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始之以“博學”、“多識”之以書讀書,而歸之於“約禮”、“一貫”之融書爲我。“禮”之爲言理也,不必呆作禮樂、儀禮之禮解,只是有條理的意思;“約禮”只是將雜博不成片段的知識,歸納成有條理,有系統的見解。此乃融書爲我之初步工作;進一步,則“一以貫之”矣!多讀快讀,此孔子之所以異於朱陸;而不解不强求解,此陸之所以異於朱也!不熟不强求熟,此我之所以異於陸也;而多讀快讀,則願學孔子!
少讀熟讀,不適用於成年人,亦不適用於大學生;以大學生皆成年人;成年人須培養識力,記誦無用處也!“虚心涵泳,切己省察”,即所以培養識力;見得到,做得到,有識尤貴有力!識真無不力猛;吾人須知學之究竟在“力”;大智慧無不大勇猛!而學之所以爲學,須要由“識”轉“智”,由“智”起“信”,由“信”生“力”,聖賢仙佛,無不如此!佛家雙修“智”“信”;《中庸》兼講“明”“誠”、“自明誠謂之教”,而所以言爲爲學之序,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須知學之博,“識”之事也;問之審,思之慎,由“識”轉“智”也;辨之明,由“智”起“信”也;行之篤,由“信”生“力”也;學問功夫須做到如此,方徹始徹終!我自問功夫已做到由“識”轉“智”,由“智”起“信”,而缺乏最後一分“力”以貫澈此信念,發揮吾智力!現實種種,無不異吾所信;而又不肯捨棄所信,只得避不與世接,怕見人,並非傲;然而無“力”,則“智”與“信”無不落空;我中心非常愧恨!然而勝利在即,建國方殷,要栽培一班青年,成功力士,賦予國家以一種復興的“力”!我自己不能做力士,然而我不能不望後來青年做力士;見得到,就做得到;現在青年諸君必得做力士,方纔無負國家作育之意!
(原刊於《孔學》第2期,1944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