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叙略
孟軻,鄒人,或曰:“魯公族孟孫之後。生有淑質,夙喪其父。幼被慈母三遷之教,長師孔子之孫子思,治儒術之道,通五經,尤長《詩》、《書》。”其有功孔門不少,孔子祇言仁,而軻則兼言仁義。孟子,孔子之徒也。然而孔子言仁,孟子言仁義。何也?曰:孟子之兼言義,所以救孔子言仁之極敝而折衷乎楊、墨之説者也。蓋孔子以仁倡天下,仁者人也,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雖行仁匪曰無序,而要之徇人而忘我者也。夫徇人而忘我,人情之所難能,于是楊朱出而倡爲我之説焉。其言曰:“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爲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爲貴;力之所賤,侵物爲賤。是故古之人損一毫而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有極端爲我之楊朱,於是有極端爲人之墨翟者出。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爲之焉。其言曰:“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當是時也,楊、墨之言盈天下。天下之人,不入於楊,則入於墨。孟子作乎其間,遂兼收並蓄而以仁義之説爲天下倡焉。夫仁者愛人,墨子兼愛之説也。義者善我,楊子爲我之義也。董子曰:“仁者人也,義者我也。”知有人不知有我,則爲墨氏之學;知有我不知有人,則爲楊朱之學。故墨氏徒仁,楊朱徒義,仁至義盡,時曰中庸。噫!微斯人,吾誰與歸?孔子祇言志,而軻則併言養氣;孔子祇言性相近,而軻則逕言性善;孔子祇言使民臨民,而軻則直曰民爲貴;孔子祇言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而軻則曰民事不可緩也。皆發前聖所未發,徒以道不行,退而論集所與高弟弟子公孫丑、萬章之徒,難疑問答。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書貽後世,號曰《孟子》。其先列於諸子,或者以爲門弟子所會集。然朱子熟讀《孟子》,曰:“觀其筆勢,如鎔鑄而成,非綴輯所就也。”蘇老泉以爲孟子之文,氣勢最盛,其《上歐陽内翰書》曰:“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爲巉刻斬絶之言,而其鋒不可犯。”然程子則以爲此是孟子疵病,曰:“孟子有英氣,有英氣便有圭角,英氣甚害事。”或問:“英氣見於甚處?”曰:“但以孔子之言比之,便可見。”博謂《孟子》奇而縱,《論語》簡而盡。《孟子》英華發外,不可逼視,《論語》含蓄不盡而彌旨。《孟子》七篇,乃孟子極意匠心之文;而《論語》則孔門記言之作,意盡語極,有一句記一句而已。程子譬如冰與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潤含蓄氣象,無許多光耀也。雖然,此自就文字言耳。博於《孟子》一書,獨有至好,以爲發孔子之所未發。而其文之婉切篤至,尤足以警發人之善心,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伏念孟子以周安王十七年四月二日生,説者謂即夏曆之二月二日也。博生後孟子二千二百八十有三年,而適以同月同日生。意者天之啓予?孟子之學,將待予小子而昌明矣乎!謹次第其説,曰原性第一,存心第二,養氣第三,教學第四,尚友第五,辨諸子第六,論政第七。庶幾治《孟子》之學者,左右而逢其原,參伍錯綜而各具條理云。無錫後學錢基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