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性第一

原性第一

滕文公爲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撮叙法。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一語喝破。夫道一而已矣。應性善。成覵謂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證道一,上釋世子之疑,下勵世子之志。今滕,截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爲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

孟子平生之學,在道性善,稱堯舜,故首標之。太史公以孟子、荀子合傳,乃孟子道性善,荀子則言性惡;孟子稱堯舜,荀子則法後王。其言曰:“人之性生而有好利,順是故争奪生而辭讓亡,生而有疾惡,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然則從人之性,必出於争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僞也,此駁孟子道性善也。又云:“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案:往舊造説,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説,閉約而無解,此譏孟子稱堯舜也。爲荀氏之學者,調和而文飾之云。孟子言性善,欲人之盡性而樂於善。荀子言性惡,欲人之化性而勉於善。僞即爲也,乃作爲之爲,非詐僞之僞。孟、荀生於衰周之季,閔戰國之暴亂,欲以王道救之。孟言先王,荀言後王,皆謂周王,與孔子從周之義不異也。按孟子之學,述孔子者也。孔子之學,述伏羲、神農、堯、舜、文王、周公者也。陸賈《新語·道基篇》云:“先聖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圖畫乾坤,以定人道。民始開悟,知有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道,長幼之序。於是百官立,王道乃生。”《白虎通》暢其説云:“古之時未有三綱六紀,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能覆前,不能覆後。卧天詓詓,起之吁吁,飢即求食,飽即棄餘,茹毛飲血而衣皮葦。於是伏羲觀象於天,俯法於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畫八卦,以治天下。”《繫辭傳》云:“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神明之德,即所謂性善也。善,即靈也。靈,即神明也。然此惟人有之,而禽獸則無。何也?荀子云:“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煖,勞而欲息,此人之情性也。”是也。人如此,禽獸亦如此也。荀子又云:“今人飢,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正人性之善之證也,而荀子乃以爲性惡之證焉,尚得爲知其類也乎?試言之,人之有男女,猶禽獸之有牝牡也。其先男女無别,有聖人出,示之以嫁娶之禮,而民知有人倫矣;示之以耕耨之法,而民知自食其力矣。以此教禽獸不知也。何也?以人性此而禽獸不性此也。禽獸不知,則禽獸之性不善;人知之,則人之性善。此則所謂類也!聖人所以類萬物之情者,以其知人性善不同於禽獸之性也。聖人何以知人性之善也,以己之性推也,此即所謂通神明之德也。通者,人我無間然之謂也。我之性既有神明之德而能覺於善,則推之人之性亦有神明之德而能覺於善,第無有開之者耳!使己之性不善則不能覺,己能覺則己之性善,己與人同此性,則人之性亦善,故知人性之善也。人之性,不能自覺,必待先覺者覺之。故非性善無以施其教,非教無以通其性之善;教即荀子所謂僞也,爲也,爲之而能善,由其性之善也。如鳥獸則性不善者也,故同此飲食男女。嫁娶以别夫婦,人知之,禽獸不知之;耕鑿以濟飢渴,人知之,禽獸不知之。禽獸既不能自知,人又不能使之知,雖爲之亦不能善。然人之性,爲之即善,非由性善而何?人縱淫昏無恥,而己之妻,不可爲人之妻,固心知之也;人縱貪饕殘暴,而人之食,不可爲己之食,固心知之也。是性善也!世有伏羲,不能使禽獸知有夫婦之别;雖有神農,不能使鳥獸知有耕稼之教。善豈由爲之哉!文學技藝,才巧勇力,有一人能之,不能人人能之。惟男女飲食,則人人同此心。人不能孝其父,亦必知子之當孝乎!己不能敬其長,亦必知卑賤之當敬乎!己子讓食於父,弟代勞於兄,此可由教而能之,所謂爲之者善也。然荀子能令鳥讓食乎?能令獸代勞乎?此正率性之明證,乃以爲悖性之證乎。故孟子之道性善,由讀書好古,能貫通乎伏羲、神農、堯、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而後言之者也,非荀子所知也。然羲、農之前,人苦於不知。既人人知有三綱六紀,其識日開,其知日深,寖而至於黄帝、堯、舜之世,則民不患其不知,轉患其太知。許氏《説文解字叙》云:“庶業其繁,飾僞萌生,黄帝之史倉頡初造書契。”是知黄帝之時,民情飾僞矣,於是堯舜時有静言庸違,象恭滔天之人,於是有方命圮族之人。當羲、農之前,人苦於不知,故羲、農盡人物之性以通其神明。其時善不善顯然易見,積之既久,靈智日開,凡仁義、道德、忠孝、友悌,人非不能知,而巧僞由以生,奸詐由以起。故治唐、虞以後之天下,異於治羲、農以後之天下。夫静而能言,以方自命,善也。而適以濟庸違圮族之奸恭,善也。而孰意爲象恭之僞,朝士如是,庶民可知。固羲、農以來所未有,亦堯、舜以前之人所未知。故聖人治天下之道,至堯、舜而一變。《繫辭傳》云:“黄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又云:“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黄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堯、舜以變通神化治天下,不執一而執兩端,用中於民,實爲萬世治天下之法。故孔子删《書》,首唐虞而贊《易》,特以通變神化詳著於堯舜;孟子之稱堯、舜,正稱其變通神化也。夫變通神化之道,堯、舜所以繼羲、農而開萬世,故稱堯舜。欲天下後世法其通變神化,不執一而執兩端以用中於民,非徒以其揖讓都俞命羲和咨二十二人之迹也。若云法後王,後王無定之稱也。荀子固云“有治人,無治法”矣,治人即能通變神化之人也。後王而如是,則是能法堯舜者。法後王,仍法堯舜矣,故稱堯舜,即法後王之能通變神化者。若但云法後王,則後王不皆能通變神化如堯舜,其説爲詖矣。蓋孟子之稱堯舜,即孔子删《書》首唐虞,贊《易》特以通變神化歸於堯舜之意也,又非荀子所知也。孟子學孔子之學,惟此“道性善”“稱堯舜”兩言盡之。提其綱於此篇之首,其後申言之可按而得也。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爲本,故字、利字着眼。所惡於智者,爲其鑿也。反接。如智者,轉有力。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先宕一筆,文氣便舒。禹之行水也,提掇。行其所無事也。行所無事四字,暗點利字。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提掇。苟求其故,明點故字。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言事物之理,雖若無形而難知,然其發見之已然則必有跡而易見,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然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矯揉造作而然也。愚謂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順而循之,則爲大智。故曰:“率性之謂道。”若用小智而鑿以自私,則拂于性而反爲不智矣。雖然,孟子之言性,何以必曰“故”也?此可以法蘭西哲學者戈惺(Cousin一七九二—一八六七)之心理學論説明之。其言曰:“哲學必自事實始。此事實乃供給哲學者以入思辨之境涯之機會者也。心理學,不過爲入形而上學之橋梁。形而上學與心理學之間,有不可越之谿谷。形而上學,乃最優之科學也,科學之科學也。科學之對象爲實體,乃常不變化永久之實在也。而其研究之方法則依觀察,無觀察之工夫,則不能有何等之科學。故可謂吾人乃窮究於觀察之範圍内精神之事實之根柢,而其終遂到達絶對之原理。心理學之方法,乃充此職役者也。易言以明之,即以後天之方法,得認先天之原理也。”嗚呼!此致知之所以在格物也。故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上二句開,下二句合。兩層出落有風度!以人性爲仁義,猶以杞柳爲桮棬。”性者,人性所稟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棬,屈木,所爲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此即上章鑿之説也。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爲桮棬乎?”順字即上章“利”字。爲則不順而鑿矣,只一“順”字,輕輕點化,意已躍如,所謂引而不發。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爲桮棬也,奪他一“爲”字换個“戕賊”字,便自機鋒逼人。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爲桮棬,一轉有力。則亦將戕賊人以爲仁義歟?上四句擒縱抑揚,句法如嫩柳臨風活得妙,下二句煞得斬截之。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二句收用倒裝文法,言如此則天下之人皆以仁義爲害性而不肯爲,是因子之言而爲仁義之禍也。却總不説破如何爲仁義,故得如許戲弄烟波,此文情所自生也。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亦作兩層出落。告子因前説而小變之,近於揚子善惡混之説。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以上下二字换他東西二字,妙!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入正意宕漾。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急應。今夫水,方説水無不下,即説水有不下。三字硬折有力。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也哉?振起。其勢則然也。折落。決東則東,決西則西。告子論性,早已落於勢了。若云,此勢也,非性也。便一句説完,偏做如許飛舞。人之可使爲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孟子之言分作兩層:先説本性善,順之而無不善,自起至“水無有不下”,是也;後説性本無惡,反之而後爲惡,自“今夫水”至收,是也。兩路截攻,總以見性非無定體,以破告子湍水之説。

告子前以杞柳爲棬桮,比以人性爲仁義,是以人之善由戕賊而成也,不順也。孟子則明示以順其性爲善。今以水無分於東西,比人性無分於善不善,是以人之善不善皆由決而成也,皆順也;孟子則明示以不順其性乃爲不善。兩章互相發明,搏而躍之使過顙,激而行之使在山,猶戕賊杞柳爲桮棬也,不順也。順其性則善,不順其性則可使爲不善;而人性之善明矣!且水之東西,無分優劣,而人之善不善,則判若天淵。決東決西,本不足以比人性之善不善,決東東流東必下,決西西流西必下,此但可喻人性之善。故云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告子始以不順其性爲善,既知順,其性爲善矣!又並以順其性可爲不善。云杞柳,云湍水,皆擬不於倫也。

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歟?”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曰:“然。”“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胸中徹極,筆下活極。徹而活,故言外有言;活而徹,故短言可當長言,無言可當有言。祗是閒閒詰問,總不與他説破。凡文字惟不説破,最是令人起悟。三覆筆如層崖斷岸。

孟子此章,明辨人物之性不同,人之性善,物之性不善。蓋渾人物而言,則性有善有不善;專以人言,則無不善。故上兩章不曰戕賊性以爲仁義,必明之曰戕賊人以爲仁義。不曰性無有不善,而曰人無有不善。惟告子亦云:“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性上明標以人。故孟子必辨之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性上亦必明標以人。人性之異乎物,已無待言,此章則明辨之也。趙歧解此章“然則犬之性”四句,曰:“犬之性,豈與牛同所欲?牛之性,豈與人同所欲?明明性也,而云欲者何居?”按《禮·樂記》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人欲即人情與世相通,全是此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正以所欲所不欲爲仁恕之本。人生而静,首出人字,明其異乎禽獸!静者未感於物也,性已賦之,是天賦之也。感於物而有好惡,此欲也。即出於性欲,即好惡也。“物至,知知”二句,申上感物而爲欲也。知知者,人能知而又知,禽獸知自利而已,滿足一己之欲望而已,一知不能又知。法蘭西哲學者孔德(Comte一七九五—一八五七,實驗哲學之创始者)之《道德论》曰:“吾人之精神,有强大之利己之衝動;同時,又有爲社會謀利益,愛人之衝動。愛人之心,乃對於利己之心自始存在者也。人生而存在自然之傾向有二種類:一爲求自己之滿足之傾向,又其一則爲欲與與己有密接關係之人以滿足之傾向。使此微弱之愛人心,勝彼有力之自愛心,此道德之所以爲道德也。易言之,則以人道勝動物性,此道德之所以爲道德也。使自利之心,從屬愛人之心,而道德于以成立焉。非必全絶自利之心而後爲道德也。自利之心絶滅,實爲不可能之事,且若無自利心,則生命亦不可保存,馴致人類全體胥歸滅亡矣!故吾人固不可徒恃自利心,宜求愛人心之强大。然要不可以全去自利心爲目的,吾人依經驗而知世界之爲何,知人類社會之如何成立。既有此知識,乃使社會之秩序益爲發展,深知人類社會之爲何,乃所以脱獸性之境而入人道之境也;而禽獸則知自利而已。烏虖!此人之知知,所以異於禽獸之知也。”孔德又曰:“道德者,社會進化之結果也。其萌芽生而有之。此道德之萌芽,非僅人類有之,即人類以外之動物亦有之也。然十分發達此萌芽,使真正之道德成立,乃爲社會之生活之人類之事業也。”孔德謂“道德生而有之”,固與孟子“性善”之説無異,然又謂“道德非自始完全,乃隨社會之進步而發達”者,此又與孟子“良知良能”之説大異。依孟子之思想,則道德自始即由直覺而知之,與社會之發達若考察經驗而日益發達者,社交性乃發達無已時者也。當其始,雖爲尚未發達之萌芽而存在,然原始時代之人類,實因有此爲萌芽之社交性,雖乏反省之力,猶能爲共同之生活焉!其後社會進步,反省之力增加,得於社會之知識。知欲維持各個人之幸福,其尤適切之方法,在於增進一般之安寧幸福,乃使此社交性益爲發達,遂至抑壓本來强大之自利心,而使愛人之心增進至於無限焉!社會之生活,所以使愛人之性增進者有二形焉:其一則家庭也,又其一則普通所言社會之團體也。家庭爲刺激社交之本能,最初之生活,使人超乎單獨個人之生活,而爲他人生活者也。道德之發達,自家庭始。家庭之生活,其助道德之發達也,與社會之團體頗殊其趣。在家庭之中,感情之作用,實優於知識之作用;在社會之中,則知識之作用,優於感情之作用。對於同胞之同情,固大有力於共同之生活,然不能但以如斯之同情心,爲家庭以上社會生活之根柢。不可不以知之作用,補此同情之缺點,即不可無認不爲共同之生活,則不能得人世之幸福之知識。夫社會之生活,實因有此知識而愈鞏固。社會之各成员,不可不相團結爲一有機之組織,分配各人適當之職分,分業而營社會之官能。吾人依社會學而知人必生於人道之中,又必賴人道而始生活。吾人以此知識爲本,而知人於道德之方面,不可不爲人道而生活。而禽獸則知自利而已,滿足一己之欲望而已。烏虖!此人之知知所以異於禽獸之知也。英國哲學者穆勒(Mill一八〇五—一八七三)之《正義論》曰:“生正義之觀念,有於本質上不可缺之二要素:其一爲罰與害於人之欲望,其二則信有被害之人之存在也。信己雖未被害,然與己爲社會之生活有同情之關係之同胞,則爲之復讎,或防阻之,此乃極自然之情也。如斯之情,他動物亦有之。無論如何之動物,對於害自己若其子者,無不抵抗復讎,此動物之衝動與人無異。然則人與動物之所異者,果安在耶?同情是也。人與其他一切之人類可有同情之關係,不僅對於人類而已,即對於有情生物亦起同情。人之知力,較動物更爲發達,因有此知力,遂能了解自己與同胞有密接之關係,成立社會之一大組織。人有此知力,此其所以與動物異也。如此之人類,有罰加害者之欲望。此加罰之欲望,乃復讎之念加以同情心者也。見或人之被害也,因同爲社會之生活之故,遂感之如己之被害焉!斯已超乎復讎自衛之上矣。”而禽獸則知復讎自衛而已。烏虖!此人之知知,所以異於禽獸之知也。惟人知知,故人之欲異於禽獸之欲,即人之性異於禽獸之性。趙氏以欲明性,亦有由矣!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内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曰:“異句絶。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孟子之辨,如善用兵者,全是因糧於敵,不另起爐作竈。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爲悦者也,故謂之内。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爲悦者也,故謂之外也。”曰:“耆同嗜。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起“食色”句本非埋伏,此段却似埋伏。此“耆炙”段本非照應首句,却似照應,有意無意之間,天機凑拍。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内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内也。”“鄉人長於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自“鄉人”句至此,皆季子問,公都子答,而季子又折之以言如此。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爲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婉轉開合。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往應之曰:“在位故也。”一語已足。乃故翻出“敬叔父乎”一段來,分明仍是伯兄一段,説話改頭换面耳!然使人目迷心亂,不覺其墮入彀中,全在此。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從“耆炙”脱出,而“也”字更冷,然用意實與“耆炙”兩句相反。蓋以位而易其敬,猶之以在時而易其飲,同也。夫耆食甘飲者愛也,愛亦在外矣。然耆炙是同耆,此是異飲;耆炙以仁内駁義外,此以義外駁仁内,不同。

顧炎武《日知録》云:“先王治天下之具,五典、五禮、五服、五刑,其出於身加乎民者,莫不本之於心,以爲之裁制。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酌鄉人、敬尸二事,皆禮之用也,而莫非義之所宜。”義也者,權之在我者也。董子曰:“宜在我而後可以稱義,故言義者合我與宜以爲一言,以此操之,義之言我也。”此與孟子之言相發。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亦“生之謂性”、“食色性也”之意。或曰:‘性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此即湍水之説也。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爲君而有象,以瞽瞍爲父而有舜,以紂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韓愈性有三品之説蓋如此。今曰‘性善’,硬折。然則彼皆非歟?”只此一問,便自風發泉湧,雲蒸霞變。以“告子曰”、兩“或曰”陪起“今曰”,皆非一句掃尋三説。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矣,虚提。乃所謂善也。優柔。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加此二句,更覺優柔。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八句四疊申情善。波瀾!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八句申性善,再疊。仁義禮智,總。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繳應才字。此八句申才善。本是説善,却着“若夫爲不善”兩句於前,而着“或相倍蓰”二句於此,以不善逼出善來,置之死地而後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爲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引《詩》,引孔子之説《詩》,指出性善源頭。諸子説性,孟子不輕易與他説性,且與他言情言才。何謂性?何謂情?何謂才?楊復所云:“性,根也;情,萌芽也;才,生意也。”“惻隱之心”八句,畫出個萌芽來;“惻隱之心,仁也”以下,畫出個生意來。至末節“物則秉夷”等語,方逗漏到根上一篇,機軸全是用逆。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提接。播種而耰音“憂”。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同”字是一篇骨,却乃從麰麥處躍出幾個“同”字來,如此伏案,匪夷所思。此以“非”、“殊”字變作“同”字,下又以“同”字變作“似”字。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反轉於不同處,正見其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欲單擒,先拓開。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蘇批本於此句,批“徑接”二字,甚妙!夫文紆徐爲妍,而此接何以徑乃妙,爲上文有“雖有不同”一曲,故此不嫌於徑;又下文有無數波折,故此更不嫌於徑,所謂緩脈急受也。後文“故龍子曰”又是急脈緩受,故批“徑接”二字。於中則緩脈曲勢,俱此二字影出。聖人與我同類者,通章關鍵。故龍子曰:“故龍子曰”,此一“故”字緊承上“聖人與我同”,直貫至末“聖心與我同”,然却妙用龍子極粗淺之言,没緊没要,最是襯貼佳境。‘不知足而爲屨,我知其不爲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醒。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有此數句反跌文字,下面正文一抽便醒。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遞落。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遞遞。至於子都,不云“至於色變”文。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目用反煞,筆法變换。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自起轉而又轉到此句,如層巒疊嶂,蒼翠插天。口、耳、目三斷,連山斷嶺,一段一變。獨“口之於味”一段,一往一復,峰勢紆迴;耳、目兩段,一正收一反掉,各自成勢而奇絶處又在“故曰口之於味”數句。再數一遍,似複似贅,妙,有敲打及正意,如駿馬下峻板,高屋建瓴,水勢不可遏。只此一句斡轉,筆力萬鈞。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應聖人同類。故理義之悦我心,猶芻豢之悦我口。”單拈口字作結。

此明人性之善,起提出“陷溺其心”四字,便見性無不善處。麰麥一喻,就物之同引起人之同,提出聖人與我同類;引“龍子曰”一段,又就形之同引起心之同,提出聖人先得我心,正見人之不異於聖而降才不殊也。通體重一“心”字,“心”字起處提明,下面層層襯托,總以人心理義之同,見人性之皆善也。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通體用“也”字殺句,俱是點醒語,又是《孟子》一樣文法。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按:此章乃孟子言人性之善,異乎禽獸也。形色即是天性。禽獸之形色,不同乎人,故禽獸之性,不同乎人。惟其爲人之形,人之色,所以爲人之性。聖人盡人之性,正所以踐人之形。苟拂乎人性之善,則以人之形而入於禽獸矣。《孟子》此章言性,至精至明。《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物者,形色也;則者,性也。各盡其則,可以踐形矣!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有“性也”、“命也”一頓,則“有命”、“有性”句轉得尤有力,兩“不謂”字斬絶。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云:“人之血氣心知,原於天地之化育者也。有血氣心知,則所資以養其血氣者,聲、色、臭、味是也。有心知,則知有父子;有昆弟,有夫婦,而不止於一家之親也;於是又知有君臣,有朋友。五者之倫,相親相治,則隨感而應爲喜、怒、哀、樂。合聲、色、臭、味之欲,喜、怒、哀、樂之情,而人道備。欲根於血氣,故曰性也,而有所限而不可踰,則命之謂也。仁義禮智之懿,不能盡人如一者,限於生初[3],所謂命也,而皆可以擴而充之,則人之性也。謂者,猶云藉口於性耳。君子不藉口於性以逞其欲,不藉口於命之限之而不盡其才。後儒未詳審文義,失孟子立言之旨。不謂性,非不謂之性;不謂命,非不謂之命。由此言之,孟子之所謂性,即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臭,四體之於安佚之謂性。所謂人無有不善,即能知其限而不踰之爲善,即血氣心知能底於無失之謂善。所謂仁義禮智,即以名其血氣心知,所謂原於天地之化者之能協於天地之德也。此荀、揚之所未達,而老、莊、告子、釋氏昧焉而妄爲穿鑿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