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校讀記》叙録
世傳《鬼谷子》三卷,鬼谷先生撰。鬼谷先生,六國時縱横家,應劭《風俗通義》。潁川陽城有鬼谷,蓋是其人所居,因爲號。裴駰《史記集解》。蘇秦者,東周雒陽人也;張儀者,魏人也;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史記·蘇秦張儀列傳》。蘇秦著書,昭明師説,因題以《鬼谷子》。司馬貞《史記索隱》:樂壹注《鬼谷子》書云:“蘇秦欲神祕其道,故假名鬼谷。”凡稱子書,多非自著,不獨《鬼谷子》。
夫一闢一闔,易之神也;一翕一張,老氏之幾也。鬼谷之術,往往有得於闔闢翕張之外,神而明之,高似孫《子略》。轉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積術。劉勰《文心雕龍·論説篇》。其術先揣摩然後捭闔,既動然後用鉤鉗,王應麟《困學紀聞》原注引《程子》。環轉因化。原書《内揵》第三。鬼,幽而顯者也;谷,扣而應者也。藏幽顯用,有扣斯應。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引劉涇説。此其所以名鬼谷歟!然而鬼谷之趣,有甚不同於老氏者:老氏著書,“絶聖棄智”,欲驅一代以入於混茫玄同,不識不知;而鬼谷先生崇尚計謀,祖述聖智,雖捭闔爲用,陰祖老氏之翕張,而機智是尚,顯異老氏之“棄智”。道術攸同,歸趣不一。原書《胠亂》陶宏景注。反覆變幻,蘇秦得其緒餘,即掉舌爲縱約長真,縱横家之祖也。
縱横家者,蓋名家之支流,而同出於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裴駰《史記集解》。劉向《别録》曰:“齊使鄒衍過趙,平原君見公孫龍及其徒綦毋子之屬,論白馬非馬之辯,以問鄒子。鄒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辯有五勝三至,而辭正爲下。辯者别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抒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爲也。及至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繳紛爭言而競後息,不能無害君子。’坐皆稱善。”以此而闡之爲學説,則爲惠施、公孫龍;以此而施之於國際,則爲蘇秦、張儀;故惠施、公孫龍,莊生稱之辯者,《莊子·天下篇》。而苏雎、蔡澤,亦世所謂一切辯士。《史記·蔡澤傳贊》。大抵名家之出而用世也,出之以謹嚴,而措諸政事,則爲申韓之刑名;流入於詭誕,而施之國際,則爲蘇張之縱横。縱者,合衆弱以攻一强也;而横者,事一强以攻衆弱也。《韓非子·五蠹篇》。
縱横家者,班《志》以爲出於行人之官。而中國農業之國也,《詩》曰:“蓺麻如之何,横縱其畝,東西耕曰横,南北耕曰縱。”於是轉被其耕稼之詞於行人之官,以喻爲東西南北之人。此縱横家之所由名也!大抵東合齊、楚、燕、趙、韓、魏以儐背秦曰縱,西用秦以破六國之縱曰横。蘇秦爲縱,張儀爲横;劉向《戰國策序》。而皆出於鬼谷。
《鬼谷》書以前清乾隆五十四年江都秦恩復校刻者爲佳。恩復校刻,稱出陽湖孫星衍所録道藏本。而據所注記,有曰一本云云者,有曰别本云云者,是恩復所見藏本,并孫星衍所録已有三本;而據以校上海涵芬樓影印正統道藏本,正文、注文、字句咸有不同,則是道藏有四本矣!至清末造,湖北崇文官書局刻《百子全書》,中《鬼谷子》不知何本,最稱疏舛。然取以校恩復刻,亦有一二處勝者。百子本去注不刻。而注《鬼谷》者,舊有樂壹、皇甫謐、陶宏景、尹知章四家。今藏本不著注者名氏,孫星衍據注中有“元亮曰”云云,元亮爲陶潛字,宏景引其言,故去姓稱氏,斷爲陶注。陶注至《中興書目》始見。樂注,《文選注》中一引之。《太平御覽·遊説部》所引注,皆與陶注不同。恩復意之曰:“亦樂氏注也。”
比困氣痛,不能接對,更字啞泉以志捫舌,醫戒靜攝,遂用杜門。長夏如年,何以遣永日?乃發《道藏》得《鬼谷子》,取恩復刻百子本以相讎對,最其指要,先篹解題。讎其字句,則有校勘。自國曆六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九日,亘二十五日,中間伏末不能起握管者十一日,實得十三日,讎讀一過,篹成《鬼谷子校讀記》一册,署爲“啞泉捫舌録之一”。
於戲!臣精銷亡,徒用口舌爲累,方以金人三緘之口,服膺老氏不言之教,而鬼谷縱横,誦説其書。張儀有知,得勿地下笑人,嗤吾舌之徒存而斅小人鳴鼓之攻,傲然斥曰:“非吾徒也乎!”
中華人民造國之十八年七月十九日,無錫錢基博。
(選自《潛廬集》,作於192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