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孟子約纂》叙例

《論語孟子約纂》叙例

《易》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爲治爲察,所以宣幽隱而達形名,布政教而齊法度也。未有以文字爲一家私言者也。《易》曰:“雲雷屯,君子以經論[1]。”經綸之言,綱紀世宙之謂也。鄭氏注謂:“論撰《書》、《禮》、《樂》施政事。”經之命名昉於此。蓋猶“經緯”、“經紀”云爾,未嘗明指《詩》、《書》六藝爲“經”也。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孔子生於東周,有德無位。懼先聖王法積道備,至於成周,無以續且繼者,而至於淪失也。於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體大人之撰而成治化之迹者,獨與其徒相與申而明之。此六藝之所以雖失官守,而猶賴有師教也。然孔子之時,猶不名“經”也。逮孔子既殁,微言絶而大義將乖。於是弟子門人各以所見所聞所傳聞者,或取簡畢,或授口耳,録其文而起義。左氏《春秋》、子夏《喪服》諸篇,皆名爲“傳”。而前代逸文不出於六藝者,稱述皆謂之“傳”。如孟子對文王之囿,湯武放伐,皆稱“於傳有之”,是也。則因“傳”而有“經”之名,猶之因子而立父之號矣。至於官師既分,處士横議,諸子紛紛著書立説,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盡出於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藝而奉以爲“經”。則又不獨對“傳”爲名也。荀子曰:“文[2]學始於誦經,終於習禮。”莊子曰:“孔子言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又曰:“繙十二經,以見老子。”荀、莊皆出子夏門人,而所言如是。六經之名,起於孔門弟子亦明矣。然所指專言六經,則以先王政教典章綱維天下。故《經解》疏别六經,以爲入國可知其教也。《論語》述夫子之言行;《爾雅》爲群經之訓詁;《孝經》則又再傳門人之所述,與《緇衣》、《坊》、《表》諸記相爲出入者爾。劉向、班固之徒,序類有九,而稱藝爲六。則固以三者爲傳而拊之於經,所謂離經之傳,不與拊經之傳相次也。當時諸子著書,往往自分經傳。如撰輯《管子》者之分别《經》、《言》,《墨子》亦有《經》篇,《韓非》則有《儲説》經傳。蓋亦因時立義,自以其説相經緯爾。非有所擬而僭其名也。經固尊稱,其義亦取綜要,非如後世之嚴也。聖如夫子,而不必爲經。諸子有經以貫其傳,其義各有攸當也。後世著録之家,因文字之繁多,不盡關於綱紀,於是取先聖之微言,與群經之羽翼,皆稱爲經。如《論語》、《孟子》、《孝經》與夫《大小戴記》之别於《禮》,《左氏》、《公》、《穀》之别於《春秋》,皆題爲“經”,乃有“九經”、“十三經”諸名以爲專部,蓋尊經而並及經之支裔也。然則今之所謂經,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謂傳也。古之所謂經,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見於政教行事之實,而非聖人有意作爲文字以傳後世也。孔子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未嘗離事而著理。後世以聖師言行爲世法則,亦命其書爲經,此事理之當然也。此其説見於會稽章學誠《文史通義》者,於經之源流頗審。今之學者,勢不能不旁涉各種科學,斷無暇如昔人治經,窮年矻矻,視爲專門。然必詆訶一切,曰經固可廢,經固無用,則博竊亦有説。

中國於古非無所謂教育也,豈有立國數千年而無教育者?特古代教育皆注重於精神生活,故賢哲之士,其所以招告吾人者,務在守其己之所信,行其心之所安,而置死生窮達於度外。而今之教育,乃埋没於物質生活之中。所謂實用主義者,即其教育之目的,在實際應用於生活之謂,非是不得謂之教育。夫學校之中,授人以知識技能,使其得應用此知識技能以自營生活,誠爲教育中所應有之事。但吾人既獲得生活,則決非於生活以外别無意義者。吾人生而爲人,固不能不謀衣食以圖飽暖。然飽食暖衣不過藉以維持生活。試問:吾人具此生活而又維持之者固何爲?若謂人之爲人,僅在求得飽食暖衣而止,是無異謂生活之意義在生活也。故以實用爲育之主義,猶之以生活爲主義,亦爲無主義之主義而已。近日本雜誌所謂東亞之光者,言有中國人胡氏,在德以德文刊行論著,其一曰《中國對於歐洲思想之辯護》,爲開戰前所刊;其一曰《中國國民之精神與争戰之血路》,爲開戰後所刊。大致勸告歐人當棄其謬誤之世界觀,而採用中國之世界觀。其言有曰:“善者爲我中國人之所發見。諸君歐人,於精神上之問題,即惟一之重大問題。非學與我中國人不可,否則諸君之文化,不合於用。蓋諸君之文化,基於物質主義及恐怖與貪慾者也。至醇至聖之孔子,當有支配全世界之時,彼示人以達於高潔、深玄、禮讓、幸福之惟一可能之道。故諸君當棄其英國風之崇尚民衆、德國風之崇拜英雄之病,而奉孔子之教。此諸君之惟一救濟法也。”德人聞其説而大譁,表贊成反對之意見者頗多。胡氏之言又曰:“歐人之學校,一則曰知識,再則曰知識;而中國學校中所學者爲君子之道。”嗚呼!吾儕今日兒童學校所學者,豈復有君子之道?乃乞食之道而已。胡氏大言炎炎若此,能無爲之汗顔乎?德人台里烏司氏,其稱歎胡氏爲知言,而語其國人曰:“中國三歲之兒童,學中國大思想家之思想,洞徹其精神。而德人在學校中,於己國高等之文化,絶不得聞。德國之大思想家雖有甚深微妙之論,而如群鶴之高翔於天際,地上之人,不得聞其羽搏之微音。”嗚呼!詎知中國之鶴,亦已斃於物質之彈丸下耶!雖然,吾尤有懼焉。夫吾國無宗教,國中人民無同一之信仰,而教育感化之力又不能遍及。智者角立漢宋學之門户,與愚者之崇奉多神;其患一也。幸數千年來談學術者,無不知宗孔孟,猶孔子之祖述堯舜,孟子言必稱堯舜。在孔孟之時,人人所信仰者惟堯舜。戰國時,於湯武已有訾議之者,觀孟子問答語可證。孔子亦謂武未盡善。孔孟之徒,亦不能不舉以爲標幟,所以齊天下之不齊也。然則處今日之中國,既不若歐美之有宗教,而欲於人民數千年風習得人人可以信仰者,以齊天下之不齊,非孔孟其誰?此非强儕孔孟於宗教之列也。謂吾國數千年來教育政治所視爲折衷者,靡不以孔孟爲依據。而其言論尤最平實櫽括。探六經之奥,得乎人心所同,然此經之所以不可不治。而於群經中,尤以《論語》、《孟子》爲必要也。曩嘗謂人有知覺運動,其作用全繫於魂。魂不拊魄,則魄者,頽然一軀殼而已。國家者,軀殼也。所以行使此國家之作用,則必有一魂在,且必有共同之魂在。各國之宗教,即其魂也。吾國無宗教,而又去其固有之魂。且值歐風東漸,彼邦方以宗教上之手段而施其侵略政策。吾國人茫無憑依,呼牛呼馬,惟人所命,國之無魂,則魄將安依?孔孟之教之浹洽於人心,即中國之國魂也。故治《論》、《孟》而兼及群經固佳,即治《論》、《孟》而不及群經,於道德政治,固已有所援據以爲剖斷。不至任人牽鼻,全處於盲動地位。但治之亦自有道。

(一)經須讀。朱子云:“書只貴讀,讀便是學。夫子説:‘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便是讀。讀了又思,思了又讀。”子路謂“何必讀書,然後爲學”,而夫子惡之。尤爲學必讀書之證。夫子讀《易》,韋編三絶,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炳炳矣。”蓋書先須熟讀,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心,然後可以有得爾。

(二)經須分類讀。蘇東坡謂:“讀書須數過以盡其意,每次作一意求。”即是教人分類讀之意。曾文正公云:“一種學問,即有一種分類之法。”近儒武進沈友卿先生亦曰:“讀《論》、《孟》須分類講解,觀其異同。如‘問孝’爲一類,而答各不同。更引他處言孝者此類參觀之。知其所以異,即知其所以同。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此孝之常經也。然曾子又曰:戰陣無勇,非孝也。則豈毀傷之爲慮?故曾子之‘啓手啓足’,曰‘吾知免’,與仲由之不得其死,均無害其爲賢。所謂易地則皆然也。”

(三)讀經須明界説。孔子教人,隨時指示,本甚明瞭。如曰:“是聞也,非達也。”及君子小人、泰驕、比周、和同之類。又論楚子文之忠,陳文子之清,臧文仲之知,皆絲毫不少假借。有一界綫存乎其間。故讀經之必有界説,猶治井田者之經界不可不正也。孟子更處處有界説,指不勝屈,舉一反三,思過半矣。

(四)讀經須切己體察。朱子教人讀《四書》,最重“切己體察”四字。陸清獻公稱讀書作人不是兩事,不將所讀之書句句體貼到自己身上理會,則讀書不能親切有味。旨哉斯言!

斯四者讀經之要道也。孔孟之教,即我國人民數千年淪肌浹髓之精神教育也。凡我同學諸君,可不於此加之意乎?

民國七年九月一日,無錫錢基博序於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