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子·天下篇》疏記

讀《莊子·天下篇》疏記

叙 目

總論

墨翟 禽滑釐 宋鈃 尹文

彭蒙 田駢 慎到 關尹 老聃

莊周 惠施 公孫龍

附: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指》考論

右《讀〈莊子·天下篇〉疏記》四篇,都三萬言,而末附以考論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指》者;蓋榷論儒道,兼覈刑名,將匡莊生所未逮,而極鄙意之欲言也。謹次述作之指而系之於篇曰:所以嚴造疏之規者四:一曰“以子解子”,一曰“稽流《史》、《漢》”,一曰“古訓是式”,一曰“多聞闕疑”。

凡微言大義之寄:墨之言解以《墨子》書,老之言解以《老子》書,莊之言解以《莊子》書,公孫龍之言解以《公孫龍子》書。其書之後世無傳焉者,則解以所自出之宗:如宋鈃之明以墨,田駢、慎到之明以老、莊,惠施之明以老、莊;猶不足,則旁采諸子書之言有關者,如宋鈃之明以荀、孟。此之謂“以子解子”。

凡辨章流别之事,立乎千載之後,而武斷千載以前,無徵不信,寧可鑿空!必稽之《太史公書》、《漢書·藝文志》以求其信。此之謂“稽流《史》、《漢》”。

凡名物訓詁之細,陸氏《釋文》有置之不解,解不可通者,必稽訓於古經、古子、古史以求義之所安。如解“以參爲驗,以稽爲決”,則據《韓非》書“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旁證《春秋穀梁》傳疏、《國策·秦策》注、《漢書·律曆志》注以明“參”之訓“交互”,而正《釋文》訓“參,宜也”之非。解“内聖外王”,則據莊子《天道》、《天運》、《天地》諸篇,旁證《韓詩外傳》、《白虎通》、《説文》以明“聖”之古訓“通”,“王”之古訓“往”。解“椎拍輐斷”,則據《老子》書旁證《史記集解》、《廣雅·釋詁》以明“椎拍輐斷”,即老子“挫其鋭,解其紛”之義。此之謂“古訓是式”。

其有不可知者,謹體莊生《齊物》“知止其所不知”之指,學聖人之“存而不論”,而不敢彊不知以爲知焉,蓋闕如也。此之謂“多聞闕疑”。

凡右所陳,私立規約,以爲有必不可畔者,而後其法嚴而銓始真。此造疏之規也。

時賢好爲疑古,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説,隨時抑揚,苟以嘩衆取寵,輒云“《太史公書》違戾”;又以諸子出於王官,亦劉歆之不根。此則《漢書·藝文志》譏稱“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而致患於“辟儒”者也!

余讀五經、諸子、史家之書,於説之有相關者,罔不參證以校其異同,互勘以明其得失,所謂“以參爲驗,以稽爲決”者也。囊括群言,約之是篇,將以徵古説之不刊,袪時論之妄惑。其間可得而論定者,本事三,附及二。

一、《史記·老莊申韓列傳》稱“莊子之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漢書·藝文志》稱“某家者流,蓋出於某官”;皆按莊生之此篇,斯徵無誣於來者。

二、“内聖外王之道”,莊子所以自名其學;而奥旨所寄,盡於《逍遥遊》、《齊物論》兩篇:蓋《逍遥遊》,所以喻衆生之大自在;而《齊物論》,則以闡衆論之無不齊。則是《逍遥遊》者,所以適己性,内聖之道也;《齊物論》者所以與物化,外王之道也。若乃權度百家,見義於篇:則有能明“内聖外王之道”而發之者,道家之關尹、老聃、莊周是也。有闇不明“内聖外王之道”而鬱不發者,其它諸家是也。然其中亦有辯:有内而不“聖”,外而不“王”者,墨者之墨翟、禽滑釐,辯者惠施、桓團、公孫龍之徒是也。有力求“外王”而未能“内聖”者,道者之支與流裔彭蒙、田駢、慎到是也。有欲爲“内聖外王”而未底其境者,墨者之支與流裔宋鈃、尹文是也。有已底“内聖外王”而未造其極者,莊周之自叙是也。獨許關尹、老聃爲“博大真人”。惟“博大”斯“王”;惟“真人”乃“聖”;“内聖外王之道”,庶幾在是耳!

三、惠施“歷物之意”,“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多本莊子,爲道家之旁門:故以次莊周之後,猶之宋鈃、尹文爲墨者之支流,故以次於墨翟之後也。然而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有不與惠施同者。蓋惠施發其意以成假設;而辯者歷於物以相證實;故不同也。大抵道者體“道”以得“德”,内證之神明。而惠施“歷物”以遍説,外證之物理。夫惟道者“抱一”、“守静”,乃能知化而窮神。至於惠施“外神”、“勞精”,不免“用知”之“自累”。此惠施之所以不如“道者”也。然惠施“歷物之意”,而不具體;猶爲“秉要執本”。至辯者具體“歷物”,而不詳其意;益流詭辯飾説。此又每況愈下,辯者之所爲不如“惠施”者也;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而尋聲逐響者,方謂惠施、公孫龍爲别墨,而祖述墨辯,以正别名顯於世。於戲!太史公不云乎:“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未易爲淺見寡聞者道也。”此本事三也。

附及二者:一據荀子《正名篇》,以闡《漢書·藝文志》“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之指;則因闡“以名爲表”之説而附及焉者也。一據莊子《在宥》、《天道》兩篇,以徵《漢書·藝文志》“道家者流秉要執本”之爲“君人南面之術”;則因發“百官以事爲常”之指;而附及焉者也。如此之類,不更僕數!匪徒一家之疏記,將發九流之管鑰。

然有一義,漏未銓叙:莊生著篇以論衡天下之治方術者:曰墨翟、禽滑釐;曰宋鈃、尹文;曰彭蒙、田駢、慎到;曰關尹、老聃;曰莊周;曰惠施、公孫龍。五者皆許爲出“古之道術”。而不私“道”爲一家之所有;且歷舉其人,明其殊異,而不别之曰某家某家。有《漢書·藝文志》著録其書,隸之一家,而此明其殊異者:如田駢之别出於關尹、老聃,而關尹、老聃之後,又别出莊周;《漢志》則并隸其書入道家。尹文亦别出於惠施;而《漢志》則并隸其書入名家是也。有《漢書·藝文志》著録其書,析隸兩家,而此舉以並論者:如《漢志·宋子》十八篇,著小説家,《尹文子》一篇著名家,而此以尹文與宋鈃並論;《漢志》《田子》二十五篇著道家,《慎子》四十二篇著法家,而此以慎到與田駢並論是也。蓋諸子之别某家也,始著於史談之《論六家要指》,論定於劉向父子之校《諸子略》,徒以便稱舉明概念耳,非其本真如此,按之莊生此篇而可知也。

余論莊生此篇以授及門,壬戌以來,四年六度矣,今年第七度也。鄙懷所陳,儻有違於時賢;然余讀《漢書·儒林傳》,至轅固之詔公孫弘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毋曲學以阿世!”輒悚仄起敬,爲慕其人也。我則知免矣,寧獨以誦説莊生哉!君子道貴自立,時有利鈍,非所逆計也。

無錫錢基博自叙於京師西郊清華園之古月堂。時則中華民國之十五年四月十八日。徒以彊藩稱兵,民政解綱,國且不國,何有於民?流離死亡者,百萬不盡數。赤地千里,城門晝不開者三日。戎馬生郊。天下洶洶,未知何時可已。而僕家居江南,蚤毀其室;方躋彊仕之年,重閔有生之酷;即此足以刳心去智,齊得喪,一成毀,放乎自得之天,而不以梏我神明;寧必以梁元帝圍城講《老子》爲大厲哉!斯固聖者之遂命,而爲莊生之所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