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氣第三

養氣第三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撇筆。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通章以“不動心”爲主,其所以不動心者,由於知言養氣。而知言養氣,却從願學孔子來。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一轉。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曰:“不動心,有道乎?”再轉。曰:“有。北宫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以上是不挫於人,以下是必報於人,一步赶進一步。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上三句是譏别人,下三句是自言。舍豈能爲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歸結到孟施舍作一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伏願學之根。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又歸結曾子作一束。〇因丑借孟賁爲言,故孟子亦借黝舍之養勇以引入養氣之説,以黝陪舍,以黝、舍陪曾子、子夏,却又以子夏陪曾子。孟子之學,原本曾子。説曾子正陪出自己,一路脱卸,空中形影,瞥颺神化之筆。曰:“敢聞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歟?”三轉。曰:“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駁勿求於心,看他予奪在手。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又駁“勿求於氣”。“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四轉。疊上文開。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應“不動心”。“敢問夫子惡乎長?”五轉。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兩我字針對告子。“敢問何謂浩然之氣?”六轉。曰:“難言也。其爲氣也,提掇。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直字跟上縮字,首尾相應。則塞乎天地之間。此言浩然之體。其爲氣也,提掇。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此言浩然之用。〇上就氣養成後言,下以平時直養工夫言。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也。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結應告子,反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隱喻,先提一句。《莊子》多此法。宋人有憫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妙人妙語,解頤!予助苗長矣!’形容妙肖!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疊用“矣”字有致。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歸到“養氣”,正喻夾寫。以爲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反結“直養無害”,此言養氣。“何謂知言?”七轉。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上四句因外而知内,下六句即始而知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此言知言。宰我、子貢善爲説辭,冉牛、閔子、顔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八轉。〇此公孫丑之問也。上言知言養氣已盡,下則言願學孔子,故於上下分界處,特着此轉,總上起下。曰:“惡!是何言也?呼。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九轉。〇此公孫丑之問。曰:“姑舍是。”三字簡捷。曰:“伯夷、伊尹何如?”十轉。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總承。吾未能有行焉。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結穴。〇孟子之意,不敢當聖又不欲安於賢,且不願同於他聖,層層爲此句之“願學孔子”作勢。將説到“願學孔子”,先着“皆古聖人”、“吾未能行”二句,特用逆筆打勢;“願學孔子”以下,將説到孔子異於群聖,從同説到異,復從異轉出同,特用逆筆打勢。“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十一轉。〇此公孫丑之問。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特表而出之,以見所以願學之意。曰:“然則有同歟?”十二轉。曰:“有。此一曲,匪夷所思。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是則同。”曰:“敢問其所以異?”十三轉。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三句領起,後分開。〇以下借喉出氣,奔逸絶塵。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宰我”段,借賓形主。子貢、有若二段,空中打勢,總無一字,黏皮帶骨,而以未有夫子未有盛於孔子,輕輕一逗,應上未有孔子以明願學。

此篇分三大段看,自起至“不如曾子之守約也”,論不動心之道,是第一段。借告子與己伴説,告子是影,黝、舍是影外之影,請來影告子,又請出曾子、子夏來影黝、舍,然説到曾子、子夏,又不知不覺漸漸影上身來,其曲折之趣,迴合之情,真不可思議。自“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至“必從吾言矣”,以告子之學與己對勘,是第二段。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便伏知言案;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便伏養氣案,至寫自己養氣處,明明插入告子外義,又借影助長一段,字字打到告子上去。説知言處,全不把好邊講,單着詖淫邪遁、生心害政等語,又字字打到告子上去,玲瓏映徹,通身是眼。宰我以下至末,推原知言養氣之學,從“願學孔子”來,是第三段。却概用借賓形主文法,先以孔子不自居聖,作一折;次以姑舍聖門諸子,作一折;又次以夷、尹不同道,作一折;然後從論列三聖中跌“願學孔子”來,來路何等曲折。既出“願學孔子”,淨去下“願學”二字不題,單以孔子空翻作一大波瀾。初以孔子不同夷、尹,作一折;次以有同,作一折;然後以所以異作數段咏歎,去路何等委蛇。然而竟不將自己不動心、知言養氣等項打轉一筆,令人自得之言外,又何等高脱。蓋以黝、舍之不知求心,不知集義,必要之於曾子之自反。自反而縮,則得百里之地而君,皆能朝諸侯,有天下。自反不縮,則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皆不爲。是伯夷、伊尹與孔子,皆自反而配道義矣。乃伯夷之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尚專於清;伊尹之何事非君,何使非民,尚專於任。任之不已,則流於黝、舍;清之不已,則流於告子。故雖能集義,又必量時合宜,而要之於孔子之可仕可止可久可速。易之道大中,而上下應之,此志帥氣之學也。分陰分陽,迭用柔剛,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此可仕可止、可久可速之學也,至於通變神化。而集義之功,極於精義;求心之要,妙於先心。此伏羲、神農、黄帝、堯、舜、文王、周公相傳之教,故孔子備之,而孟子傳之。惟得乎此,而詖淫邪遁之言,乃不致以似是而非者,惑亂而昧所從也。雖然,孟子之所謂氣者何也?曰:“感性(情)是也。”義者何也?曰:“理性是也。”德之哲家康德(Kant,一七二四—一八〇四)曰:“世界無制限純粹之善,惟有善意志而已。何謂善意志?曰:爲理性之故而從理性之意志,是已;爲義務之故而行義務之意志,是已。此乃不從感情之指揮而求與理性之命令一致意志也。此善意志決不可爲自然之傾向所左右,非可由感情欲望而決定者也。譬如人生憐憫之情而爲慈善,是既爲感情之所左右矣,不得爲道德之行爲也,必絶情祛欲,始有道德之價值。”則是感性與理性不相容也。自孟子言之,則曰:“其爲氣也,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則是理性可以涵養感性也。“其爲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則是感性與理性非不相容也。康德之禁欲學説,趨於與快樂主義全反對之極端。快樂主義,蔑視理性,重視感情欲望,而康德之禁欲學説,則蔑視感情欲望。善意志不自欲望而來,然康德此議論,實與事實矛盾,不有感情欲望之意志作用,事實上決不存在。離感情欲望,不能有何等之行爲。道德之行爲,自取舍統御種種之感情欲望而成立。孔子曰禮所以“治人七情”,非必悉去感情欲望而道德始成立也。離感情欲望,則不能有行爲。若如康德所言,絶情祛欲,則道德之行爲亦全消滅。抑制盲目之衝動,固於道德爲必要。然如斯道德之生活,固非全絶滅感情欲望之生活也,應其他與其價值,而滿足種種之欲望感情,以圖自我全體之滿足,實道德之生活之所以成立也。故曰:“其爲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曰:“無是綏。”曰:“塞乎天地之間。”斯其自我全體之滿足爲何如者。清儒戴震著《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而天下治;君子之自治也,情與欲使一於道義。”孟子養氣之説如是而已。戴氏《又與某書》曰:“後儒不知情之至於纖微無憾,是謂理。”康德有焉!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此句一篇之骨。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筆力斬截。孟子曰:“是焉得爲大丈夫乎?此句正駁他“豈不誠丈夫”句,開口一語喝破。下即引《禮》,以妾婦針對丈夫,見丈夫且不是,況大丈夫乎?末節言丈夫之事,一氣滚下,筆力雄壯,寫出孟子泰山巖巖氣象。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帶引一筆。〇賓。女子之嫁也,主。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專重此句。以順爲正者,順字承無違説。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以“居廣居”三句爲主,而又從得志不得志揭出下三個大關頭。方是居之、立之、行之底實證,正與上“以順爲正”反對。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倒煞。〇“此之謂”正與上“是焉得”三字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