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物第四

接物第四

側皆反。必變食,變食,謂不飲酒,不如[32]葷。葷,指葱薤之屬,非肉食也。居必遷坐。遷坐,易常處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此門人記孔子祭祀之誠意,而引孔子之言以明之也。君子之祭,七日戒,三日齊,必見所祭者,誠之至也。是故郊則天神格,廟則人鬼享,皆由己以致之也。有其誠,則有其神。無其誠,則無其神。可不謹乎?《禮·祭義》:“致齋於内,散齊於外。齊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齊三日,乃見其所爲齊者。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户,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户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歎息之聲。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聲不絶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愛則存,致慤則著。”《春秋繁露·祭義篇》:“祭之爲言際也,與察也。祭然後能見不見。儻不與祭,則不得致如在之誠,何以見不見之見乎?”

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助祭於公,所得胙肉歸,即頒賜。不俟經宿者,不留神惠也。家之祭肉,則不出三日,皆以分赐,蓋過三日則肉必敗,而人不[33]食之,是褻鬼神之餘。但比君所賜胙,可少緩耳。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人死曰鬼,非其祖考而祭之,是諂求福。見義不爲,無勇也。”

右事神四章

子曰:“視其所以,以,爲也。爲善者爲君子,爲惡者爲小人。觀其所由,由,從也。事雖爲善,而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爲君子矣。察其所安,安,所樂也。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者不在於是,則亦僞耳。豈能久而不變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廋,匿也。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適,丁歷反,專主也。無莫也,莫,不肯也。義之與比。”比,必二反。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此章與《内則》之言相表裏。幾,微也。微諫,所謂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也。見志不從,又敬不違。所謂諫若不入,起敬起孝,悦則復諫也,勞而不怨。所謂與其得罪於鄉黨州閭,寧熟諫父母怒,不悦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也。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遠游則去親遠而爲日久,定省曠而音問疏,不惟己之思親不置,亦恐親之念我不忘也。游必有方。”欲親必知己之所在而無憂,召己則必至而無失也。

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數,色角反。數與疏對,《記》曰“祭不欲數”,是也。君子之[34]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成[35],小人甘以壞,君與交友皆若是矣。數者,眤之至於密焉者也。唯恐其辱,乃所以召辱;不欲其疏,乃以取疏。故曰:“上交不諂,下交不凟。”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36],非爾所及也。”

按:《大學》言“絜矩之道”云:“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即子貢此言之旨。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引《禮·樂記》:“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僞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是故彊者脅弱,衆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誠以弱、寡、愚、怯與夫疾病、老幼、孤獨,反躬而思其情,人豈異於我?一人之欲,天下人之同欲也,故曰“性之欲”。好惡既形,遂己之好惡,忘人之好惡,往往賊人以逞欲。反躬者,以人之逞其欲,思身受之情也。情得其平,是爲好惡之節,是爲依乎天理。”程瑶田《論學小記·進德篇》曰:“仁者,人之德也。恕者,行仁之方也。堯舜之仁,終身恕焉而已矣。勉然之恕,學者之行仁也。自然之恕,聖人之行仁也。能恕則仁矣,不以勉然者爲恕,自然者爲仁,生分别也。子貢云云,此恕之説也。自以爲及,將止而不進焉,故夫子以‘非爾所及’警之。”

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交有傾蓋如故,亦有白首如新,隆始者,克終者難。敦厚不渝其道,可久,所以難也。程子曰:“人交久則敬衰。久而能敬,所以善。”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孟子稱伯夷叔齊不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其介如此,宜若無所容矣。然所惡之人能改即止,故人亦不甚怨之也。一説此“惡”字如《左傳》“周鄭交惡”之“惡”。

惡,即宿怨也。惟有夙怨而相忘而不之念,因之恩怨俱泯,故“怨是用希”。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便僻其足以爲恭,謂前却俯仰以是爲恭也。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顔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顔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伐己善,則形人之不善。勞己欲而施之於人,則不恕。《禮·表記》:“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處情,過行率,以求處厚。”《荀子·君子篇》:“備而不矜,一自善也,謂之聖。不矜矣,夫故天下不争能,而致善用其功,而不自有也,夫故爲天下貴矣。”二文所言,即顔子之志。曾子言有無、實若虚,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若無若虚,即無伐無施之意。吾友謂顔子。子路曰:

“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程子曰:“夫子安仁,顔淵不違仁,子路求仁。”又曰:“子路、顔淵、孔子之志,皆與物共者也,但有大小之差爾。蓋子路勇於義,顔淵不自私己,可謂善矣,然未免出於有意也。至於夫子,則如天地之化工,付與萬物而已,無所容心焉,此聖人之所爲也。今夫羈靮以御馬,而不以制牛,人皆知羈靮之作在乎人,而不知羈靮之生由於馬。聖人之化,亦猶是也。先觀二子之言,後觀聖人之言,因物付物,分明天地氣象。凡看《論語》,非但欲理會文字,亦須識得聖賢氣象。”

子華使於齊,冉子爲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釜,六斗四升。請益。曰:“與之庾。”庾,十六斗。冉子與之粟五秉。秉,十六斛。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周者,補不足。繼者,續有”原思爲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孔子爲魯司寇,以思爲家宰。粟,宰之禄也。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言禄所應得,不當辭,有餘,自可推之以周貧乏。

鄰里鄉黨,有相周之義。

程子曰:“夫子之使子華,子華之爲夫子使,義也。而冉子乃爲之請,聖人寬容,不欲直拒人,故與之少,所以示不當與也。請益而與之亦少,所以示不當益也。求未達而自與之多,則已過矣,故夫子非之。蓋赤苟至乏,則夫子必自周之,不待請矣。原思爲宰,則有常禄,思辭其多,故又教以分諸鄰里之貧者,蓋莫非義也。”於斯二者,可見聖人之用財矣。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脩,脯也。十脡爲束。古者相見必執贄以爲禮,束脩其至薄者。蓋人之有生,同具此理。故聖人之於人,無不欲其入於善,但不欲來學,則無往教之理。故苟以禮來,則無不有以教之也。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臨喪哀,不能甘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哭,謂弔哭也。一日之内,餘哀未忘,自不能歌也。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語辭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聖人待物之宏,絶無容心如此。

子與人歌而善,聲比於琴瑟,謂之歌。必使反之,而後和之。反,復也。必使復歌者,欲得其詳而取其然也。而後和之者,喜得其詳而與其善也。此見聖人氣象從容,誠意懇至,而其謙遜慎密,不掩人善又如此。蓋一事之微,而衆善之集,有不可勝既者焉。讀者宜詳味之。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按:不能與寡,言人平時莫己若者也。《中庸記》:“言天地之大,愚夫愚婦,可與知能,而聖人或有所不知不能。故以舜之大知,猶好問好察邇言者此也。”《中論·虚道篇》:“人之爲德,其猶虚器歟?器虚則物注,滿則止焉。故君子常虚其心志,恭其容貌,不以逸群之才,加乎衆人之上,視彼猶賢,自視猶不足也,故人[37]願告之而不倦。《易》曰:‘君子以虚受人。’《詩》曰:‘彼姝者子,何以告之。’君子之於善道也,大則大識之,小則小識之,善[38]無大小,咸載於心,然後舉而行之。我之所有,既不可奪,而我之所無,又[39]取於人,是以功常前人而人後之也。”《中論》所言,與此章相發。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聖人之心哀有喪,尊有爵,矜不成人。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爲貴。巽與之言,能無説乎?繹之爲貴。説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法語者,正言之也。巽言者,婉而道之也。繹,尋其緒也。法言人所敬憚,故必從,然不改,則面從之而已。巽言無所乖忤,故必説,然不繹,則又不足以明微意之所在也。

子曰:“衣敝緼袍,與衣胡貉胡各反。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歟!‘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貧與富交,强者必忮,弱者必求。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終身誦之,則自喜其能,而不復求進於道矣,故夫子言此以警之。

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恂恂,信實之貌。似不能言者,謙卑遜順,不以賢知先人也。鄉黨,父兄、宗族之所在,故孔子居之。其容貌辭氣如此。其在宗廟朝廷,便便旁連反。[40],唯謹爾。便便,辯也。宗廟,禮法之所在,朝廷政事之所出。言不可以不明辯,故不詳問而極言之,但謹而不放爾。

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杖者,老人也。六十杖於鄉,既出,不敢先;未出,不敢後。鄉人儺,《周官·方相氏》:“狂夫四人,[41]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毆疫。”難同儺,乃多反。朝服而立於阼階。恐其驚先祖五祀之神,欲其依己而安也。〇此記孔子居鄉之事。

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拜送使者,如親見之,敬也。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嘗。”凡賜食必嘗,以拜藥未達,則不敢嘗。受而不飲,則虚人之賜,故告之如此。然則可飲而飲,不可飲[42]皆在其中矣。蓋拜而受之,禮也。未達不敢嘗,謹疾也。必告之,直也。〇此記孔子與人交之誠意。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朋友有通財之義,故雖車馬之重,不拜。祭肉則拜者,敬其祖考同於己親也。〇此記孔子交朋友之義。

寢不尸,尸謂偃卧,似死人也。寢不尸,非惡其類於死也,惰慢之氣不設於身體,雖舒布其四體,而亦未嘗肆耳。居不容。居,居家。容,容儀。見齊衰者,雖狎,必[43]變。狎,謂素親狎。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褻,謂燕見。凶服者式之。式負版者,式,車前横木,有所敬則俯而憑之。負版,持邦國圖籍者。式此二者,哀有喪,重國民也。有盛饌,必變色而作。敬主人之禮,非以其饌。迅雷風烈,必變。天威。

顔淵死,顔路請子之車以爲之槨。顔路,顔淵之父。槨,外棺也。請爲槨,欲賣車以買槨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爲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按:顔路以子死,請師之車以爲槨,似太無禮,然不以爲嫌者。《公羊·隱元年傳》:“喪事有賵。賵者,蓋以乘馬束帛。車馬曰賵。”是賵喪之禮,本有車馬。故夫子於舊館人之喪,脱驂以賻。今此颜子死,夫子必亦有賵,而顔路復請子之車以爲椁,哀痛迫切,不遑計及於禮之當否。且知夫子於顔淵誼厚,不妨以情告也,惟禮。喪事不外求,不可稱貸而爲悦也。夫子以其哀迫,不欲深責,而但婉言告之,至以鯉死爲比,則亦視顔子猶子矣。儻爲所識窮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豈誠心與直道哉?或者以爲君子行禮,視吾之有無而已。夫君子之用財,視義之可否,豈獨視有無而已哉?

顔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喪具稱家之有無,貧而厚葬,不循理也。故夫子止之。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言回視己猶父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友所以輔仁,故責善,朋友之道也。然不可則宜止,不復言,所以全交,亦所以養其羞惡之心,使之自悟也。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講學以會友,則道益明。取善以輔仁,則德日進。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此夫子言衆論之不可盡信也。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爲?”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與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過而猶未能,則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見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莊周稱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蓋其進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踐履篤實,光輝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按:《中論·貴言篇》:“君子必貴其言。貴其言,則尊其身;尊其身,則重其道;重其道,所以立其教。言費則身賤,身賤則道輕,道輕教廢。故君子非其人,則弗與之言。而君子之與人言也,使辭足以達其智慮之所至,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弗過其任而强牽制也。苟過其任而强牽制,則將昏瞀委滯而遂疑君子以爲欺我也。不則曰‘吾聞之矣’,非故也。明偏而示之以幽,弗能照也;聽寡而告之以微,弗能察也。故孔子曰‘可與言’云云。夫君子之於言也,所致貴也,雖有夏后之境,商湯之駟,弗與易也。今以施諸俗士以爲志誣,而弗貴聽也,不亦辱己而傷道乎?是以君子將與人語大本之源,而談性義之極者,必先度其心志,本其器量,視其鋭氣,察其墮衰。然後唱焉以觀其和,導焉以觀其隨。隨和之微,發乎音聲,形乎視聽,著乎顔色,動乎身體,然後可以發幽而步遠,功察而治微。於是乎闔張以致之,因來以進之,審諭以明之,雜稱以廣之,立準以正之,疏煩以理之。疾而勿迫,徐而勿失,雜而勿給,放而勿逸,欲其自得之也。故大禹善治水,而君子善導人。導人必因其性,治水必因其勢,是以功無敗而言無棄也。荀卿曰:‘禮恭然後可言道之致。’有争氣者,勿與辨也。孔子曰:‘惟君子然後能貴其言,貴其色,小人能乎哉?’”正與此章義相發。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責己厚,故德益修;責人薄,故人易從。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毀者,稱人之惡而損其真。譽者,揚人之善而過其實。夫子無是也,然或有所譽者,則必嘗有以試之,而知其將然矣。聖人善善之速,而無所苟如此。若其惡惡,則已緩矣。是以雖有以前知其惡,而終無所毀也。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朱子謂:“巧言,變亂是非,聽之使人喪其所守。小不忍,如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而清儒吴氏嘉賓《論語説》則曰:“先王有不忍人之政,然非小不忍之謂也。故曰:‘惟仁者能愛人,能惡人。’苟不忍於惡一人,則將有亂大謀者矣。聖人之所惡,常在於似之而非者。巧言亂德,所謂惡侫足以亂義也。小不忍則亂仁。或曰:必有忍其乃有濟,若後世所謂能有所忍以就大事者。不知此狙詐之術,雖於聖人之辭若可通,竊以爲非也。”如吴氏説,小不忍,似專指婦人之仁言之。而按《漢書·李尋傳》:“執乾綱之德,勉强大義,絶小不忍。”《外戚傳》:“夫小不忍則亂大謀。恩之所以不能已,義之所絶也。”二傳文皆如吴説,然實不如朱注之賅當。

子曰:“衆惡之,必察焉。衆好之,必察焉。”孤特則積毀所歸,比周則積譽斯信,故聖人之好惡也,不必任衆,亦不必專己。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直則聞其過,友諒則進於誠,友多聞則進於明。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侫,損矣。”便,習熟也。便辟,謂習於威儀而不直。善柔,謂工於媚悦而不諒。便佞,謂習於口語而無聞見之實。

孔子曰:“侍於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顔色而言,謂之瞽。”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陽貨,亂人而欲見孔子,不過奸雄籠絡人才之計耳。故孔子拒不見者,義也。其往拜者,禮也。必時其亡而往拜者,欲其稱也。遇諸塗而不避者,不終絶也。隨問而對者,理之直也。對而不辨者,言之遜而亦無所詘也。《皇疏》引郭象曰:“聖人仕與不仕,隨世。陽虎勸仕,理無不諾,不能用我,則無自用。此直道而應者也。然免遜之理,亦在其中也。”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左氏·僖二十四年傳》:“女德無極,婦怨無終。”杜注:“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即此“難養”之意。小人,謂僕隸下人也。君子之於臣妾,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距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衆,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距我,如之何其距人也?”

包咸曰:“友交當如子夏,泛交當如子張。”以爲二子論交,各有所宜,非互訾也。蔡邕《正交論》:“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而二子各有所聞乎夫子,然則其以交誨也。商也寬,故告之以距人;師也褊,故告之以容衆,各從其行而矯之。若夫仲尼之正道,則泛愛衆而親仁。故非善不喜,非仁不親,交游以方,會友以仁,可無貶也。”蔡邕此言以二子所聞,各得一偏,其正道則泛愛衆即泛交,親仁即友交,義與包相發矣。世儒多徇子張之言,以子夏爲失。按:《吕氏春秋·觀世篇》:“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於己者處。’”又此書載子曰“毋友不如己者”,皆子夏所可與不可距之義。朱子曰:“子夏之言迫狹,子張譏之,是也。但其所言亦有過高之弊。蓋大賢雖無不容,然大故亦所當絶。不賢固不可以距人,然損友亦所當遠。學者不可不察。”

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爲厲己也。信而後諫,未信則以爲謗己也。”信,謂誠意惻怛,而人信之也。事上使下,皆必誠意交孚,而後可以有爲。

右待人四十二章

子曰:“飯符晚反。疏食,粗飯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聖人之心,渾然天理,雖處困極,而樂亦無不在焉。聖人修養,重精神而輕物質,於此可見。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飯也。精,鑿也。牛羊與魚之腥,聶而切之爲膾。食饐而餲,饐,飯傷熱溼也。餲,味變也。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飪,烹調生熟之節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食以穀爲主,故不使肉勝食氣。惟酒無量,不及亂。酒以爲人合歡,故不爲量,但以醉爲節而不及亂耳。沽酒、市脯,不食。沽、市皆買也,恐不精潔,或傷人也,與不嘗康子之藥同意。不撤薑食。不多食。適可而止,無貪心。食不語,寢不言。答述曰語,自言曰言,聖人存心不他,當食而食,當寢而寢,言語非其時也。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古人飲食,每種各置少許,置之豆間之地,以祭先代,始爲飲食之人不忘本也。齊,嚴敬之貌。孔子雖薄物,必祭。其祭必敬,聖人之誠也。

聖人飲食如此,非極口腹之欲,蓋養氣體,不以傷生,當如此。然其事有與近日最新衛生學説相合者,亦有不合者,學者當分别觀之。今之講衛生學者,往往主張肉食,或謂宜選擇其易於消化而富於滋養者食之。此種學説,誤人不淺。蓋常食精美之物者,腸胃必日益柔弱,效益亦漸少,僅與他人之食粗糲者相等。若偶食粗糲,則腸胃受害矣。現時腸胃病專家對於腸胃病,漸知根本治療之法,須以粗糲食物煆鍊其腸胃,如煆鍊其筋肉者須持重物運動,使其筋肉發達。腸胃亦爲筋肉組織,與手、足部之筋肉無異也。東西洋有倡導疏食主義者,吾國人贊成此主意者亦漸多。夫以同一土地,栽培米穀,可以養十人者,若栽培牧草飼養畜類而食其肉,則僅可養一人也。此孔子之所以肉雖多,不使勝食氣。然使名爲疏食,仍搜羅珍異之品,務極精美,則其暴殄天物,且甚於肉食。爲鍛鍊腸胃減省食料起見,不但當贊成疏食,而以練習粗食爲要。故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説,爲不可用也。歐洲各國,皆食戰時麵包,我國雖食料尚裕,然食米不宜過於精白。精白米價貴而養分少,且食之易生脚氣病,有時亦宜以雜糧充食。美國有無麥日、無肉日,近日日本亦有人議仿行,於每星期中定一無米日。又有提倡每日一食而於日本米中雜以一半之朝鮮米者。須知我國窮僻之處,米麥不足,常年中食甘藷、御粟等雜糧以生活者,其人固不少也。英國公園處處榜示“最富於愛國心者,宜食最少之食物”一語,是即孔子不時不食、不多食之義。吾國學校及其他公共之食堂中,亦宜懸此等箴言以警人之饕餮焉。讀瑞士《世界語月報》載有《疏食與經濟問題》一論,實最足以闡發孔子不多食之必要,而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者痛下針砭也。其言曰:自來倡疏食主義者有三説焉:(1)道德説。以殘殺牲畜有乖好生之德。(2)衛生説。以素食較肉食爲有益於人體。(3)經濟説。以素食較肉食爲廉價。第一説,東方宗教家倡之,若今世西方學者,則多採第二説。然吾以爲提倡疏食,仍當以道德爲前提,即第三説所謂食物之價值,亦不失爲道德上之問題。試誦託爾斯泰等諸家著述,則知凡人食用奢侈,間接足以使物價昂貴,生活困難,陷大多數之貧苦者於凍餒之境。蓋天之生物有限,豐於甲者,必儉於乙;有餘於此者,必不足於彼。個人之濫費,其結果爲群衆生計之缺乏。反之,個人之節儉,其結果爲群衆生計之增加。克己制慾,力求生活之簡單,爲吾人對於世界社會之義務。彼暴殄天物,侈縱口腹者,實爲不道德之尤。故食肉茹葷,在經濟上非必要之生活,然其爲糜費妄用,足以增高生活程度,陷群衆於生活困難,不問可知。故與其謂食實足以戒殺攝生,毋寧謂其足以提倡簡單生活,減少經濟痛苦之爲愈也。昔社會主義家柏勞洪氏嘗曰:“天之生人,常欲使其節慾崇儉,供必要之消費,若其貪婪無厭,快一己之肉慾,而不顧群衆之生活,必非造物之所容許。”旨哉言乎!夫奢靡侈縱之徒,雖足取快於一時,而實暗殘其天年。《傳》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又曰:“甘脆肥濃,實爲伐性之斧。”固不誣也。華、俄、印度大陸之民,多以五穀菜類爲常食,故其風俗强毅樸實,得天獨厚,此真所謂大國民者矣!高行之士,窮居陋巷,菜根麥飯,自適其適者,往往得享高年。此無關於衛生之旨,蓋素食最適於自然生活,故足以致壽考。由此觀之,不惟肉食者可鄙,而孔子肉雖多,不使勝食氣,亦未爲知道也。一千九百十七年,德人猶思慝氏倡天然生活之説,一時風靡,英美日本莫不競相傳譯。而其中論食尤主果食、生食,曰:“《聖書》[44]記人類服神命時,安康悦豫,無所不足。一旦受欺而食禁制之物,遂漸就墮落,苦於災厄。以余思人類墮落之根本,實在肉食。夫太古之世,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當時之人類,既無爪牙毛角以與禽獸争食,又無弓矢刀槍以殺戮禽獸,至於刀砧鼎鑊之器,割烹燔炙之術,更莫得而夢見。然則民生其間,所可得而食者,舍榛、栗、梅、杏等果食而外無他物。故從天然之秩序,則人類當爲果食類,而非肉食動物也。蓋人類既不具爪牙及其他肉食動物之利器,又無生啖禽獸之勇氣,而屠殺羊豕時,往往生惻隱之心,未若猛獸之殘忍,皆足爲人類非肉食動物之證。况今人飼養家畜,汚穢已極,終日眠食於糞溺之中,是間接而食糞溺也。且禽獸一經屠殺,即起硬直作用,人之啖食其肉,必至由硬直而進於分解作用之時,有時或待其腐敗,始行烹調,其爲害於身體,可以想見。或者以人類之犬齒,爲向屬肉食類之證據。顧象牙鋭於犬齒,馬亦有較人更鋭之犬齒,而皆爲草食類。而解剖學家又據人類之腸之長,定人類爲肉食類。然猩猩之腸,與人略同,何以並非肉食。或又有自氣候關係上立言,謂寒冷之地,非肉食不能禦寒者。此説似有理由,然脂肪之質,非僅肉食有之,凡胡桃、落花生及他種果食,莫不含有脂肪。且欲凌寒氣,尤貴血液清淨,故植物性之脂肪,更較獸脂爲有益。至於熱地食肉,爲害尤鉅。旅行熱帶之歐人,每多病斃,大率皆由肉食之故也。雖然,余爲此説,亦非欲今日之文明人,驟返於果食之舊也。當用漸進主義,以廢肉食及複雜之烹調法爲先。然則如何而可,曰天然食物,如牛乳、麵包、乳酪及蔬類之蘿蔔、萵苣、王瓜、茄子、青菜,穀類之米、麥,果類之桃、梅,與榛、栗等之木實,薯等之野菜皆是。其中惟菜類必須煑食,其他均不妨生食。蓋食物之温熱者有害,試以温食飼動物,俟一年後殺之,檢驗其腸,必較普通弛緩,且分外柔軟,此即温食能使腸懈弱,喪失抵抗力之證。故生食較煑食爲良,惟生食宜十分咀嚼,徐徐食之。試即蘋果言之,食煑熟者十枚之時間,衹宜生食者一枚也。少食較多食爲無害,病人則適於斷食。斷食有使精神發越,忍耐力旺盛之效。故古來大人物多實行斷食,無食欲者勉强進食,不如斷食以俟食慾之來。胃無食慾而强進之,其事至危。身體滿裝食物,即缺健全之活動。天然食物之多食,其害尚少。蓋天然食物不致滯積於消化器,排泄較速,腸管内之腐敗亦少,故能使血液潔淨,全體清快,皮膚潤澤,而活動力旺盛也。世之爲父母者,往往因兒童不好食肉,加之勸誘,而於兒童所嗜好之瓜果,則禁抑之,殊非愛子之道。兒童嗜好本於天性,萬不宜故爲違反,但當戒其過食而已。據尤氏之説以推,孔子魚餒肉敗不食,而尤氏則謂魚未有不餒,肉未有不敗者。孔子失飪不食,而尤氏則謂飪未有不失者。孔子不多食,而尤氏則謂少食勝多食,而斷食尤有發越精神、增盛忍耐力之效。驟聽之似矯枉過其正,然其中實有至理存。爰舉其説以爲我諸同學告焉。孔子惟酒無量不及亂,故自雅量不可及。然以養人之米穀釀造酒類,與以有用之土地栽培烟苗,同爲作無益以害有益。吾國近年嚴禁雅片,凡嗜雅片,生活上受種種苦累,爲吾人目擊,然其害不如酒之甚也。游歐美歸者,謂歐人醉酒之風,夜卧於道而譁於市,竟日作工,所入盡付酒家,歸毆其妻而争殺開槍致死者比比也。導淫演殺,莫酒爲甚。蓋天下人道之大患,未有甚於相殺者也,故以烟酒相比,而烟不過一榻横陳,惰人之肢體,亦豈有譁鬬争杀之害乎?則甚矣其酒禍也。今英美諸國,禁酒甚嚴。吾國將來亦必隨世界大勢,厲行酒禁。有此嗜好者,其不適於世界未來之生活,美國傭工紹介會必詢其人嗜飲否,凡嗜飲者,多不紹介。將與今日之吸雅片者無殊,正不必藉口孔子以酗酒作豪舉也。若以吾國故事言之,《書·酒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此正與清宣宗制吸雅片者絞之死刑同。夫飲酒小過,何至懲以殺刑?蓋酒足以害消化,弛血管膜,損記憶力,亂神經而壞人性,故欲以此嚴警之。

席不正不坐。聖人心安於正,故於位之不正者,雖小不處。

色斯舉矣,翔而後集。言鳥見人之顔色不善,則飛去,回翔審視而後下止。人之見幾而作,亦當如此。曰:“山梁鴜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夫子歎其識時,而子路不達,以爲時物而共具之,非本意,不苟食,故三嗅而作起也。

右接物四章

(無錫輔仁中學,1919年出版)

【注释】

[1]論,《周易》通行本作“綸”。“論”通“綸”。

[2]“文”疑爲“夫”之譌。

[3]“爲”通“謂”,《論語》通行本作“謂”。

[4]師,原作“賜”,今改正。

[5]“君子正其衣冠……威而不猛乎?”原脱,今據《論語》補。

[6]夫子,原作“夫聞”,今據《論語》改。

[7]好,原誤作“言”,今據朱熹《論語集注》改。

[8]“宣七年”当为“宣八年”。

[9]《管子》原文“百歲之後”下有“吾君卜世”四字,引文省略。

[10]則死之,《管子》通行本作“則夷吾死之”。

[11]按:此二句爲朱熹語,見朱熹《論語集注》。

[12]是,原作“自”,今據《孟子》原文改。

[13]主言篇,原作“王言篇”,今改正。

[14]變法者,原作“無法者”,今據《淮南子·主術訓》改。

[15]“政”通“正”,《論語》通行本作“正”。

[16]《荀子》原文“夫子”下有“爲政而”三字,引文省略。

[17]“曰心達而險……順非而澤”,《荀子》原文作:“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僞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

[18]引處引文有節略。《公羊傳》原文“閔之也”上有“其言来何”四字,下有“此有罪,何閔爾”六字。

[19]《漢書》原文“異則畏敬”下有“和親則無怨,畏敬則不争。揖讓而天下治者,禮樂之謂也。二者並行,合爲一體”一段文字,引文省略。

[20]“用”下原衍一“而”字,今删。

[21]言而,原作“而言”,今據《讑語》乙正。

[22]王制篇,原作“三制篇”,今據《荀子》改正。

[23]恒心,原作“産心”,今據《孟子》改正。

[24]此處引文有節略,《國語》原文作:“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無味以調口,更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是成人。”

[25]士,原作“事”,今據《荀子》改。

[26]此處脱“君子”二字。

[27]此處脱“夫子之文章也”一句。

[28]此處脱“故夫子言‘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一句。

[29]《禮記叙》,即《禮記正義序》。

[30]興,原作“與”,今改正。

[31]倚於,原作“於倚”,今乙正。

[32]“如”當作“茹”。

[33]不,原作“必”,今改正。

[34]“君子”下原脱一“之”字,今據上下文補。

[35]“成”後當脱一“事”字。

[36]“賜也”二字原無,今據《論語》通行本補。

[37]人,原作“以”,今改正。

[38]善,原作“然”,今改正。

[39]又,原作“既”,今改正。

[40]焉,《論語》通行本作“言”。

[41]《周禮》原文無“狂夫四人”四字。

[42]“不可飲”下當脱“而不飲”三字。

[43]必,原作“不”,今改正。

[44]《聖書》,今譯作《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