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孟子
（一）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爲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爲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爲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爲人之親其兄之子，爲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爲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爲閒曰：“命之矣！”
博按：《漢書·藝文志》曰：“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長也。及蔽者爲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别親疏。”凡六家：《尹佚》二篇。《田俅子》三篇。《我子》一篇。《隨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墨子》七十一篇。隨巢、胡非，皆墨翟弟子。獨我子，師古曰：“劉向《别録》云：‘爲墨子之學。’”而夷之無聞；題曰：“墨者”，疑如我子爲墨子之學者也。《淮南子·要略訓》曰：“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爲其禮煩擾而不説，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故薄周道而用夏政。”今孟子言“墨之治喪，以薄爲其道”者；蓋亦用禹之教也。尸子稱：“禹之喪法，死於陵者葬於陵，死於澤者葬於澤，桐棺三寸，制喪三日。”孫星衍曰：“當爲月。”見《後漢書注》。《淮南子·要略訓》稱：“禹之時，天下大水，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故節財薄葬閑服生焉。”又《齊俗訓》稱：“三月之服，是絶哀而迫切之性也。”高誘注：“三月之服，是夏后氏之禮。”《韓非子·顯學篇》稱：“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而《墨子書·公孟篇[1]》：墨子謂公孟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又公孟謂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喪爲非，子之三日孫星衍曰：當爲月。之喪亦非也”云云。然則三月之喪，夏有是制，墨子始法之矣。《墨子書》有“節葬”三篇，上、中亡，下篇尚存，其意存乎捄過，其法託之古聖王，而爲之言曰：“執厚葬久喪者言，以爲事乎國家。此存乎王公大人有喪者，曰‘棺椁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繡必繁，丘隴必巨。’存乎匹夫賤人死者，殆竭家室。”乎諸諸侯死者，畢沅曰：“乎當云存乎。”虚車府，然後金玉珠璣比乎身，綸組節約車馬藏乎壙；又必多爲屋幕，鼎鼓几梴畢沅曰：“梴同筵。”壺濫盧文弨曰：“壺濫，蓋器名。”《吕覽·慎勢篇》云：“功名著乎盤盂，銘篆著乎壺濫。”戈劍羽齒革，寢而埋之，孫詒讓曰：“後文云‘扶而埋之’，扶，王引之校改挾。”此寢字疑亦挾字之誤。滿意，若送從。孫詒讓曰：“此當從《公孟篇》作‘送死若徙’，《荀子·禮論篇》云‘具生器以適墓象’。徙，道也。此脱死字，送字誤著若字之下，徙又誤從，遂不可通。”曰：“天子殺殉，孫詒讓曰：“‘天子’下疑當有諸侯二字。”衆者數百，寡者數十。將軍大夫殺殉，衆者數十，寡者數人。”處喪之法將奈何哉？曰：“哭泣不秩聲畢沅曰：“言聲無次第。”翁，洪頤煊曰：“翁字屬聲爲句，聲翁當是聲嗌之譌。”縗絰垂涕，處倚廬，寢苫，枕甴，孫詒讓曰：“甴，塊本字。”又相率强不食而爲飢，薄衣而爲寒”，使面目陷
，孫詒讓曰：“《莊子·天地篇》云：‘卑陬失色。’《釋文》云：‘李云：卑陬，愧懼貌。一云顔色不自得也。’”此
疑亦與陬同，皆形容阻喪之貌。顔色黎黑，耳目不聰明。手足不勁强，不可用也。又曰：“上士之操喪也，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以此共三年。”若法若言，行若道，王引之曰：“若猶此也。”使王公大人行此，則必不能蚤朝。俞樾曰：“‘蚤朝’下脱‘晏退’二字；‘蚤朝晏退’與下‘蚤出夜入’、‘夙興夜寐’對文。”五官六府，孫詒讓曰：“當作：‘使士大夫行此，則必不能治五官六府。’蓋上‘王公大人’指天子、諸侯言，此治‘五官六府，辟草木，實倉廩’，指卿大夫言也。《非樂上篇》云：‘王公大人蚤朝晏退，聽獄治政，此其分事也。士君子内治官府，外收歛關，市山林澤梁之利，以實倉廩府庫，此其分事也。’與彼正同。”辟草木，實倉廩。使農夫行此，則必不能蚤出夜入，耕稼樹藝。使百工行此，則必不能修舟車，爲器皿矣。使婦人行此，則必不能夙興夜寐，紡績織絍。細計厚葬，爲多埋賦之財者也。計久喪，爲久禁從事者也。財以成者，畢沅曰：“以同已。”扶而埋之，王引之曰：“扶當爲挾。”後得生而久禁之，以此求富，此辟猶禁耕而求穫也；富之説無可得焉。是故求以富家，而既已不可得矣；欲以衆人民，意者其可邪？其説又不可矣。今唯無以厚葬久喪者爲政。君死，喪之三年。父母死，喪之三年。妻與後子死者五，皆喪之三年；然後伯父、叔父、兄弟、孽子其。畢沅曰：“其同期。”族人五月。姑姊甥舅皆有月數；則毀瘠必有制矣。使面目陷？，顔色黎黑，耳目不聰明，手足不勁强，不可用也。又曰：“上士操喪也，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以此共三年。”若法若言，行若道，苟其飢約又若此矣；是故百姓冬不仞寒，畢沅曰：“仞，忍字假音。”夏不仞暑，作疾病死者，不可勝計也。此其爲敗男女之交多矣！以此求衆，譬猶使人民負劍而求其壽也；衆之説無可得焉！是故求以衆人民，而既以不可矣；欲以治刑政，意者可乎？其説又不可矣！今唯無以厚葬久喪者爲政，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若法若言，行若道，使爲上者行此，則必不能聽治。使爲下者行此，則不能從事。上不聽治，刑政必亂。下不從事，衣食之財必不足。若苟不足，爲人弟者，求其兄而不得，不弟弟必將怨其兄矣！爲人子者求其親而不得，不孝子必是怨其親矣！孫詒讓曰：“是，據下文疑當作且。”爲人臣者求之君而不得，不忠臣必且亂其上矣！是以僻淫邪行之民，出則無衣也，入則無食也，内續奚吾，俞樾曰：“四字不可解，疑當爲‘内積奚后’，奚后即謑詬之叚。”並爲淫暴，而不可勝禁也；是故盜賊衆而治者寡。夫衆盜賊而寡治者，以此求治，譬猶使人三睘而毋負己也；王引之曰：“睘與還同，還讀周還折還之還，謂轉折也。使人三轉其身於己前，則或轉而向己，或轉而背己，皆勢所必然，如此而欲使其毋背己，不可得也。負亦背也。”治之説無可得焉！故古聖王制爲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壟若參耕之畝，則止矣。死則既以葬矣，生者必無久哭，而疾而從事，人爲其所能以交相利也，此聖王之法也。昔者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衣衾三領，穀木之棺，葛以緘之，既
而後哭，畢沅曰：“
，窆之叚。”已葬而牛馬乘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已之市，衣衾三領，穀木之棺，葛以緘之，已葬而市人乘之。禹東教乎九夷，道死，葬會稽之山，衣衾三領，桐棺三寸，葛以緘之，絞之不合，通之不埳；土地之深，下毋及泉，上毋通臭；既葬，收餘壤其上，壟若參耕之畝則止矣。若以此若三聖王者觀之，則厚葬久喪，果非聖王之道。故三王者皆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豈憂財用之不足哉？以爲如此葬埋之法。今王公大人之爲葬埋，則異於此。必大棺中棺，革闠三操，畢沅曰：“闠同鞼。”孫詒讓曰：“《説文》：‘革部云：鞼，革繡也。’操疑當爲雜，《淮南子·詮言訓》高注云：‘雜，帀也。’雜操形近而誤。”璧玉即具，王引之云：“即當爲既。”戈劍鼎鼓，壺濫文繡素練，大鞅萬領，輿馬女樂皆具；曰必捶
畢沅曰：“捶當爲□，《説文》云：‘堅土也。’
當爲塗，《説文·玉篇》無
字，言築塗使堅。”孫詒讓曰：“
，除聲，義亦通，謂除道也。”差通，孫詒讓曰：“差通，疑當作羨道。”《周禮·冢人》鄭注云：“隧，羨道也。”壟雖凡山陵。此爲輟民之事，靡民之財，不可勝計也。然則葬埋之有節矣！故衣食者，人之生利也；然且猶尚有節。葬埋者，人之死利也；夫何獨無節於此乎？子墨子制爲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骨。衣三領，足以朽肉。掘地之深，下無菹漏，氣無發洩於上，壟足以期其所，則止矣。哭往哭來，反從事乎衣食之財，佴乎祭祀以致孝於親。”然則墨子之所謂節葬者，不過曰：“葬埋之有節”；而非真如孟子之所謂“以薄爲其道”。蓋言“以薄爲其道”，斯人情所不安而曰：“葬埋之有節”，則仁人之用心。此之不可不察也。
且言節葬者，奚獨墨子也？按《左氏春秋傳》：成公二年八月，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車馬；始用殉；重器備，槨有四阿，棺有翰檜。君子謂“華元樂舉於是乎不臣！臣，治煩去惑者也，是以伏死而争。今二子者，君生則縱其惑，死又益其侈；是棄君於惡也，何臣之爲！”此節葬之義，見於《春秋》者也。《吕氏春秋·節葬篇》曰：“審知生，聖人之要也。審知生，聖人之極也。知生也者，不以害生，養生之謂也。知死也者，不以害死，安死之謂也。畢沅曰：“《續漢書·禮儀志》下引此‘不以物害生，不以物害死’，兩句皆有物字。”此二者，聖人之所獨决也。凡生於天地之間，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孝子之重其親也，慈親之愛其子也，痛於肌骨，性也；所重所愛，死而棄之溝壑，人之情不忍爲也，故有葬死之義。葬也者，藏也，慈親孝子之所慎也；慎之者，以生人之心慮；以生人之心爲死者慮也，莫如無動，莫如無發；無發無動，莫如無有可利，則此之謂重閉。古之人有藏於廣野深山而安者矣，非珠玉國寶之謂也。葬不可不藏也，葬淺則狐狸抇之，深則及於水泉，故凡葬必於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溼，此則善矣；善棺槨，所以避螻蟻蛇蟲也。今世俗大亂之主，愈侈其葬，則心非爲乎死者慮也，生者以相矜尚也；侈靡者以爲榮，儉節者以爲陋，不以便死爲故，而徒以生者之誹譽爲務，此非慈親孝子之心也。父雖死，孝子之重之不怠，子雖死，慈親之愛之不懈。夫葬所愛所重，而以生者之所甚欲；其以安之也，若之何哉？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含珠鱗施。夫玩好貨寶，鐘鼎壺濫，輿馬衣被戈劍，不可勝其數；諸養生之具，無不從者；題湊之室，棺槨數襲，積石積炭以環其外；姦人聞之，傳以相告，雖以嚴威重罪禁之，猶不可止。且死者彌久，生者彌疏，則守者彌怠；守者彌怠而葬器如故，其勢固不安矣！”《安死篇》曰：“世之爲丘壟也，其高大若山，其樹之若林，其設闕庭，爲宫室，造賓阼也，若都邑。以此觀世示富則可矣；以此爲死，則不可也。夫死，其視萬歲猶一
也。人之壽，久之不過百，中壽不過六十，以百與六十爲無窮者之慮，其情必不相當矣。以無窮爲死者之慮，則得之矣。今有人於此，爲石銘，置之壟上曰：‘此其中之物，具珠玉玩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抇。抇之必大富，世世乘車食肉。’人必相與笑之以爲大惑！世之厚葬也，有似於此。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抇之墓也。以耳目所聞見，齊、荆、燕嘗亡矣！宋、中山已亡矣！趙、韓、魏皆亡矣！其皆故國矣。自此以上者，亡國不可勝數。是故大墓無不抇也；而世皆争爲之，豈不悲哉！君之不令民，父之不孝子，兄之不悌弟，皆鄉里之所釜
者而逐之，憚耕稼采薪之勞，不肯官人事，而祈美衣侈食之樂，智巧窮屈，無以爲之；於是乎聚群多之徒，以深山廣澤林藪，扑擊遏奪；又視名丘大墓葬之厚者，求舍便居，以微抇之，日夜不休，必得所利，相與分之。夫有所愛所重，而令奸邪盜賊寇亂之人，卒必辱之；此孝子、忠臣、親父、交友之大事！堯葬於穀林。通樹之。舜葬於紀市，不變其肆。禹葬於會稽，不變人徒。是故先王以儉節葬死也，非愛其費也，非惡其勞也，以爲死者慮也。先王之所惡，惟死者之辱也，發則必辱，儉則不發。故先王之葬，必儉，必合，必同。何謂合？何謂同？葬於山林，則合乎山林；葬於阪隰，則同乎阪隰；此之謂愛人。夫愛人者衆。知愛人者寡。故宋未亡而東冢抇，齊未亡而莊公冢抇？國安甯而猶若此，又况百世之後，而國已亡乎！故孝子、忠臣、親父、交友，不可不察於此也。魯季孫有喪，孔子往弔之，入門而左，從客也。主人以璵璠收。孔子徑庭而趨，歷級而上，曰：‘以寶玉收，譬之猶暴骸中原也。’徑庭歷級，非禮也；雖然，以救過也。”然則言節葬者，甯祇墨子哉？而《吕氏春秋》與《墨子》有異者；特吕氏志在安死，墨子欲以利生。吕氏僅言節葬，墨子兼及短喪耳。
然墨子亦有可議，而儒論未可厚非者：王充《論衡·薄葬篇》曰：“墨家之議右鬼，以爲人死輙爲神；鬼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類以爲效驗。儒家不從，以爲死人無知，不能爲鬼；然而賻祭備物者，示不負死，以觀生也。陸賈依儒家而説，故其立語不肯明處。劉子政舉薄葬之奏，務欲省用，不能極論。是以世俗内持狐疑之議，外聞杜伯之類，又見病且終者，墓中死人，來與相見，故遂信是，謂死如生；閔死獨葬，魂孤無副，丘墓閉藏，穀物乏匱，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積浸流至或破家盡業以充死棺，殺人以殉葬，以快生意；非知其内無益，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以爲死人有知，與生人無以異。墨家之議，自違其術，其薄葬而又右鬼。右鬼引效，以杜伯爲驗；杜伯死人。如謂杜伯爲鬼，則夫死者審有知。如‘有知而薄葬之，是怒死人也；情欲厚而惡薄，以薄受死者之責，雖右鬼，其何益哉！’如以鬼非死人，則其信杜伯，非也。如以鬼是死人，則其薄葬非也。術用乖錯，首尾相違，故以爲非。非與是不明，皆不可行。”此墨子亦有可議，而儒論未容盡非也。獨近儒夏曾祐撰論歷史書，則以爲墨家薄葬之與右鬼，不相違而相成，又與《論衡》異。其大指謂：“喪禮者，墨子與孔子不同之大原也。儒家以君父爲至尊無上之人，以人死爲一往不返之事，無鬼神，則身死而神亦死。以至尊無上之人，當一往不返之事，而孝又爲政教全體之至綱，喪禮焉得而不重。墨子既欲節葬，必先明鬼；有鬼神，則身死猶有其不死者如故。喪可從殺，天下有鬼神之教存，佛教、耶教、回教，其喪禮無有不從簡略者也。既設鬼神，則宗教爲之大異。有鬼神，則生死輕，而遊俠犯難之風起，異乎儒者之尊生。有鬼神，則生之時暫，不生之時長，肉體不足計，五倫非所重，而平等兼愛之義伸，異乎儒者之明倫。其他種種異義，皆由此起，而孔墨遂成相反之教焉。”儻足以發墨氏之癥結，而能持論家之平者耶？
（二）孟子曰：（中略）“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横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説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爲此懼！”（下略）
博按：《莊子·天下篇》歷引天下之治方術者，自墨翟、禽滑釐以迄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不及楊朱。荀子非十二子，亦不數楊朱。《韓非子·顯學篇》並稱儒墨，而楊朱不與焉。獨孟子稱“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而《莊子·徐無鬼篇》亦稱儒墨楊秉四與惠子爲五，則亦以顯學目楊朱矣。楊朱行事不概見，《漢書·藝文志》亦不著録其書。獨《列子》有《楊朱篇》，張湛注云：“或云‘字子居’，戰國時人，後於墨子。楊子與禽滑釐辨論，其説在愛己，不拔一毛以利天下，與墨子相反。”今孟子稱“楊氏爲我是無君，墨氏兼愛是無父”，亦以楊朱與墨子相反。墨氏兼愛而斥曰“無父”，以愛無差等也。楊氏爲我而稱其“無君”，以情有私利也。《荀子·王制篇》曰：“君者，善群也。”又《君道篇》曰：“‘君者何也？’曰：‘能群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曰：“君者群也。”斥之曰“無君”者，以爲我而無意於“善群”也。故曰：“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利天下”，即“能群”、“善群”。不利天下，即“無君”也。舊注以君主爲解失之。《列子·楊朱篇》載：“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2]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爲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爲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爲之乎？’曰：‘爲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爲之乎？’禽子默然。有閒，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説他事。”此足以明楊氏爲我，與“墨子兼愛”之説異出也。蓋大禹者，墨翟之所宗。而楊朱則老聃之支裔。《莊子·應帝王篇》、《寓言篇》兩記楊子居見老聃事，此其徵也。《列子·楊朱篇》又載：“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爲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爲貴。力之所賤，侵物爲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然則楊朱者，其指在存我而不侵物者也。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要其歸於聖人“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是豈爲我而“無君”者哉！至於墨翟兼愛而非無父，猶之楊氏爲我而非無君。
墨翟行事亦不少概見。《史記·孟子孫卿列傳》後附云：“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孫詒讓《墨子傳略》曰：“墨子之學，亡於秦季；故墨子遺事，在西漢時，已莫得其詳。太史公述其父談《論六家之指》，尊儒而宗道；墨蓋非其所喜；故《史記》攟采極博；於先秦諸子，自儒家外，老莊、韓吕、蘇張、孫吴之倫，皆論列言行爲傳；唯於墨子則僅於孟荀傳末附綴姓名，尚不能質定其時代，遑論行事！然則非徒世代緜邈，舊聞散佚；而《墨子》七十一篇，其時具存；史公實未嘗誠事校覈，亦其疏也。今去史公又幾二千年，周秦故書雅記，百無一存；而七十一篇亦復書闕有間。徵討之難，不啻倍蓰！然就今存《墨子書》五十三篇鉤考之，尚可得其較略：蓋生於魯而仕宋；其平生足迹所及，則嘗北之齊，西使衛，又屢游楚，前至郢，後客魯陽，復欲適越而未果。《文子書》稱：‘墨子無煖席。’《自然篇》。又見《淮南子·修務訓》。班固亦云‘墨突不黔’，《文選·答賓戲》。斯其驗矣！至其止魯陽文君之攻鄭，絀公輸般以存宋，而辭楚越書社之封，蓋其犖犖大者。勞身苦志以振世之急；權略足以持危應變；而脱屣利禄，不以累其心；所學尤該綜道藝，洞究象數之微。其於戰國諸子有吴起、商君之才，而濟以仁厚。節操似魯連而質實亦過之。彼韓吕、蘇張輩復安足算哉！墨子，名翟，《漢書·藝文志》、《吕氏春秋·當染》《慎大篇》、《淮南子·修務訓》高注。姓墨氏。”《廣韻·二十五德》、《通志·氏族略》引《元和姓纂》云：“墨氏，孤竹君之後，本墨台氏，後改爲墨氏，戰國時宋人墨翟著書，號墨子。”
然江瑔《讀子巵言》曰：“墨子非以墨爲姓者也。古者諸子派别，共分九流，墨子居其一。凡傳其學者皆曰某家，故傳墨子之學，亦曰墨家。然所謂家者，言學派之授受，非言一姓之子孫。古人繫姓而稱，必曰某子或曰某氏，而稱家則不能繫姓。若墨既爲姓，而復稱曰墨家；則孔子可稱孔家，莊子可稱莊家乎？此不合於古人稱謂之例也。九家之名，詳於《漢志》。然所謂九家者，墨家而外，若儒，若道，若名，若法，若陰陽，若縱横，若雜，若農，莫不各舉其學術之宗旨以名其家；聞其名，即知其爲何學；即九家外之小説家亦然，並無以姓稱者。若墨爲姓，是以姓稱其學，何以獨異於諸家乎？此不合於九家名稱之例也。墨子原書多稱‘子墨子’；夫稱曰子者，爲尊美之詞，不繫於别號，即繫於姓；然皆稱曰某子，斷無以子字加於姓之上者。若子思子之類，上子思二字，合爲孔伋之字，下子字，乃尊稱之詞耳。今稱曰‘子墨子’，適與子思子之稱同；則墨子非姓墨，尤瞭若指上漩渦。若云墨爲姓，然則孔子亦可稱子孔子，莊子亦可稱子莊子乎？《韓非子·顯學篇》亦曰‘有相里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若墨爲姓，尤不能作是稱。韓子此篇上文云‘有子張氏之儒’云云；下文則曰：‘儒分爲八，墨分爲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下曰孔而上曰儒，蓋言孔子一人可稱孔；言孔之學，不可稱孔也。以‘相里氏之墨’例之，則何不云‘子張氏之孔’，而云‘子張氏之儒’乎？凡爲墨家之學，可稱曰墨者；如孟子所謂‘墨者夷之’。《莊子》、《韓非子》及《史記·自序》亦皆有‘墨者’之稱。然墨者之義，指學墨子之人言之。學墨子之人，非必姓墨；何以繫其師之姓？孔子之門，弟子三千，未聞稱曰孔者也。墨家之稱‘墨者’，當與儒家之稱儒者同；而儒非姓。《史記》有《日者列傳》，而古人多有卜者漁者之稱，未易盡舉；而此類又皆非姓。是可見不論古今，未有舉人之姓氏加於一者字之上而稱之者。則墨者之墨，亦非墨子之姓，尤瞭然明矣。‘然墨子既非姓墨，則古之稱曰墨子，其義安在？’曰：‘古之所謂墨者，非姓氏之稱，乃學術之稱也；猶言墨子之徒，以墨爲其學耳。’請先言‘墨’字之義：考‘墨’字以黑，爲會意兼形聲字；故古人即訓墨爲黑，又訓爲晦。是則所謂‘墨’者，蓋垢面囚首，面首黎黑之義也。墨子之學，出於夏禹。《莊子·天下篇》云：‘墨子稱道禹行，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爲墨。’《淮南子·要略訓》云：‘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爲其禮煩擾而不説，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然夏道尚質，禹尤以質著。孔子稱：‘禹菲飲食，惡衣服，卑宫室。’莊子稱：‘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風，櫛甚雨。’列子稱：‘禹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吕不韋稱：‘禹憂其黔首，顔色黎黑，竅藏不通，步不相過。’是禹之爲人，盡儉苦之極軌；故墨氏亦學之。墨子之學，雖有貴儉、兼愛、尚賢、右鬼、非命、尚同諸端之不同；而究以‘貴儉’、‘兼愛’爲宗。其他諸端皆由此二者而出。如《節用》、《節葬》、《非樂》諸篇，皆由‘貴儉’而出者也。《尚同》、《尚賢》、《非攻》諸篇，皆由‘兼愛’而出者也。故孟子距墨，祗曰‘墨子兼愛’；又曰‘墨之治喪，以薄爲其道’；皆指‘貴儉’、‘兼愛’二者言之，而不及其他。又《吕氏春秋·不二篇》云：‘孔子貴仁，墨翟貴廉。’《尸子·廣澤篇》云：‘墨子貴兼，孔子貴公。’‘貴廉’即‘貴儉’；‘貴兼’即‘兼愛’；墨學實以此二者爲宗。而《班志》論墨子，於臚舉諸端之後，復云‘蔽者爲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别親疏’；是亦卒歸宿於‘貴儉’、‘兼愛’二者。然‘貴儉’爲本，‘兼愛’爲用；二者之中，又自‘貴儉’始。蓋墨子兼愛之旨，在於不敢自愛而愛人；然外而愛人，必自内而不敢自愛始；故‘貴儉’爲墨學之第一義，而‘兼愛’次之也。是以其學之宗旨，棄文而從質，棄逸而任苦，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槨，其生也勤，其死也薄，以獨任爲務，雖枯槁不舍，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其爲道適與禹同。莊子又云：‘禹，大聖人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爲衣，以跂蹻爲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爲墨。’是墨子學禹之道，亦‘以自苦爲極’者也。‘以自苦爲極’，必至如禹之身體偏枯，手足胼胝，楖風沐雨，顔色黎黑；不自以爲苦，且以爲汲汲焉忘其身以利天下，自當如是；故以墨名其家，人亦咸以墨子稱之。所謂‘墨’者，蓋即櫽括勤儉、勞苦諸義之稱。《荀子》書中，多辨墨子之非；又往往有‘瘠墨’之詞；或單曰‘墨’，或單曰‘瘠’，或合曰‘瘠墨’，其《禮論篇》云：‘刻死而附生謂之墨。’其上文亦云：‘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又《樂論篇》云：‘其養生無度，其送死瘠墨。’又《解蔽篇》云：‘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此皆荀子釋墨子以墨名家之義也。《莊子·天下篇》既言墨子稱道禹行，而推其學之原始，曰：‘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度數，以繩墨自矯。’又曰：‘不以自苦爲極者，不足爲墨。”此亦莊子釋以墨名家之義也。其曰‘不足爲墨’者，謂不足符於繩墨之義也。蓋墨子嘅世之流於淫靡，故毅然以繩墨自矯，且以矯天下之失；因而以墨名家。然則墨子之稱墨，自有其真義；觀於荀、莊二子之言，灼然易見；故古人之稱墨子，未有目之爲姓者；如韓非之言曰：‘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其所謂儒墨之至者，謂儒墨之徒，不祇一人；惟孔丘、墨翟爲儒墨中之最耳。墨既不祗一人，則墨子豈能專之爲己姓。且韓子明明稱儒墨爲顯學，則所稱曰墨者，爲學之名，非姓之稱矣！又如《吕氏春秋》高誘注曰：‘墨子，魯人也，著書七十篇，以墨道聞。’其言尤顯確。蓋謂墨子著書，以墨道聞；故稱曰墨子也。儻墨爲姓，何道之可言？墨既爲道，豈得復云姓？則知古之稱曰墨者，爲道之名，非姓之稱矣。由此觀之，則可知墨子之稱墨，爲學問道術之稱，而非墨子之姓；其得名之故，實由於瘠墨不文、以繩墨自矯而來；故曰墨。其爲學始於大禹，傳於史佚；至墨子而益發揚，爲一時之盛。世乃以其學稱其人，故曰墨子。其以墨爲宗旨，與儒、道、名、法、陰陽、縱横、雜、農諸家同；故與八家並列而稱曰墨家。傳墨之學者，不祗一人，泛而稱之，故曰墨者。墨學以尚同爲宗，去姓棄氏，視天下若一家；故爲墨家學，咸不稱姓。因是後人稱其學，故曰墨學；稱其道，故曰墨道。墨既爲學爲道，故又可單稱曰墨，與單稱儒，單稱道同。又疑墨子既發揚墨學，因而以墨自名，或别字爲子墨；故《墨書》亦稱‘子墨子’。然則墨子稱‘墨’之故，其顯明可據若此！是墨氏一家學問之精義，全在‘墨’之一字；‘墨’字之義明，斯墨學亦明。而世之學者，莫克考其故，乃群以絶無意義之姓氏目之，遂致古人之稱謂，盡不可通；九流之學派，頓闕其一；而墨學之真，亦歷二千餘年而無以顯於世。‘墨既爲學而非姓，則翟之義又安在？’曰：‘翟者，非墨子之名，則墨子之姓也。’考古有翟國，在宋鄭之北，其子孫以國爲氏，故春秋以後，有翟姓；疑墨子即其後。翟國與宋近，故墨子亦爲宋人。孔璋《北山移文》稱墨子爲翟子，似亦以翟爲姓；而《瑯環記》載墨子則直云‘姓翟’；惟所得證據僅此，余亦未敢遽决之。惟可信者，翟非墨子之名，即爲其姓。古者稱人取其簡而明。其稱某人，欲令人知其爲何如人，故往往加其人所爲之事於姓或名之上，合而稱之。故有以其人所謂之學術而加於其名之上；如鄒衍言談天之術，人號曰‘談天衍’；鄒奭爲雕龍之學，人號曰‘雕龍奭’；是也。其繫姓以稱者，如彭，本姓也；老聃自號老子，世因稱[3]之曰‘老彭’。莊，本姓也；莊周爲蒙人，世因稱之曰‘蒙莊’。張，本姓也；漢人有張姓者，以善射名，人咸呼之曰‘竹箭張’。左邱失明，人稱之曰‘盲左’。是可知翟以墨學著，故世稱曰‘墨翟’。倘翟爲名，則符於‘談天衍’、‘雕龍奭’之例；倘翟爲姓，則符於‘老彭’、‘盲左’、‘竹箭張’之例。則墨子之稱‘墨翟’，猶其子弟之稱‘墨者夷之’矣！”此其論“墨”之爲言勤生枯槁，所以揭學術之宗旨，而非“姓墨氏”；可謂辭辨以覈！然孟子書則特表而出之曰“墨氏兼愛”，猶之稱楊朱之曰“楊氏”，此其爲“姓墨氏”之確證。江説未爲允也。
《墨子書》有《兼愛》三篇，其辭曰：“聖人以治天下爲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謂亂也。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而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而自利。此所謂亂也。雖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謂亂也。父自愛也，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兄自愛也，不愛弟，故虧弟而自利。君自愛也，不愛臣，故虧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天下之爲盜賊者亦然。盜愛其室，不愛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故賊人以利其身。俞樾曰：“兩人字下並奪身字，當作‘賊愛其身，不愛人身，故賊人身以利其身’，方與上句一律。”此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亦然。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孫詒讓曰：“舊本無兩其字，畢云：一本云‘愛其家，利其家’，按以下文校之當有。”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天下之亂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愛，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孫詒讓曰：“句首愛字舊本脱。”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孫詒讓曰：“舊本脱‘猶有’以下十四字。”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王引之曰：“舊本脱‘故不慈有’四字，今以上下文考之，當作‘故不孝不慈亡有’。”猶有盜賊乎？故視人之室若其室，孫詒讓曰：“故字疑衍。”誰竊？視人身若其身，誰賊？故盜賊亡有。畢沅曰“二字舊倒”，非；下同。猶有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乎？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國若其國，誰攻？故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故聖人以治天下爲事，惡得不禁惡而勸愛？故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孫詒讓曰：“舊本脱交字，王據下二篇補。”是則墨子之所謂“兼愛”者，乃君臣、父子、兄弟以暨於盡天下，人人交相愛；即孔子答齊景公問政，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義；而非如孔子之所斥“博施濟衆，堯舜猶病”；亦非夷之“愛無差等”之説也。其言“兼愛”，亦本於欲人之愛利其親故，愛利人之親；而究極言之曰：“姑嘗本原之孝子之爲親度者，吾不識孝子之爲親度者，亦欲人愛利其親與？意欲人之惡賊其親與？以説觀之，即欲人之愛利其親也。然即吾惡先從事即得此？若我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後人報我愛利吾親乎？孫詒讓曰：“‘愛利’上當有‘以’字。”意我先從事乎惡人之親，俞樾曰：“‘惡’下脱‘賊’字，當據上補。”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乎？即必吾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從事愛利人之親者與？”其經篇亦曰“孝利親也”；其貴孝如此，豈“無父”爲比哉。故知《孟子》之斥墨子曰“無父”，曰“以薄爲道”，皆屬望文生義，故其辭而加之罪；未爲摯論也！
（三）孟子曰：“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子莫執中，執中爲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爲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博按：孔子言“仁”，而孟子兼權以“義”；蓋即折衷楊墨之説。何者？“義”從我羊，誼取“善我”；非即“楊氏爲我”之指乎？“仁”從“人二”，訓爲“人偶”；非即“墨子兼愛”之義乎？然而孟子距楊墨者，惡其“執一”而不知“權”也。“所惡執一者，爲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然則自孟子之言推之：徒“仁”而不制“義”；則舍己而以徇人，人情之所難能也。《莊子·天下篇》曰：“墨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徒“義”而不體“仁”；則背群而私利己，人道或幾乎息矣！徒“義”而不體“仁”者，楊氏之“爲我”也。徒“仁”而不制“義”者，墨子之“兼愛”也。爲蔽不同，“執一”則鈞。孟子“執中”而權，故交譏焉。審乎是者，可以得孟子距楊墨之情矣。子莫未詳。
右距楊墨
（原刊於《光華大學半月刊》第4卷第5期，1935年12月10日）
【注释】
[1]篇，原作“節”，今改正。
[2]問，原作“同”，今改正。
[3]稱，原作“種”，今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