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子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按:《太史公書》傳周秦諸子詳其邑里者,獨《孔子世家》曰“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老子列傳》曰“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它所記若“顔回魯人”,“孟軻鄒人”,“張儀魏人”,則記其國而不地。若“莊子蒙人”,“申不害京人”,則記其地而不國。若“蘇秦東周洛陽人”,“李斯楚上蔡人”,則並國與地記之,亦不及其邑里。名耳,字聃,姓李氏,周守藏室之史也。據《後漢書·桓帝紀》章懷注引《史記》。以上老子里貫、姓名、仕歷。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繙十二經以説。陸德明《經典釋文》曰:“十二經説者,云《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又加六緯,合爲十二經也。”老聃中其説,曰:“大謾!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爲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噫!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據《莊子·天道篇》。“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宵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爲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爲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爲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爲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爲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王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爲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不安!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爲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説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迹也,豈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猶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爲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爲人!不與化爲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據《莊子·天運篇》。以上孔子見老子而語仁義。按《莊子·天道篇》稱:孔子見老聃繙十二經以説,曰:“要在仁義。”《天運篇》載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所以難之者,辭意略同,疑是一事兩記,故節並之。此即《史記》本傳載孔子適周,謂弟子“老子猶龍”之所本也。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1]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爲女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爲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爲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爲之宗?”孔子曰:“請問遊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爲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爲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爲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偃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無爲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顔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據《莊子·田子方篇》。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閒,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齋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爲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迹,其往無崖,無房無門,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枝强,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歟?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知[2]益,損之而不知[3]損者,聖人之所係[4]也。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則君子之道,彼其外歟?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歟?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爲人,將反於宗。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説也,奚足以爲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倫雖難,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非將知之所務也,此衆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據《莊子·知北遊篇》。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遥之虚;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遥,無爲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以富爲是者,不能讓禄;以顯爲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鑑,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爲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爲不然者,天門弗開矣!”據《莊子·天運篇》。
老子[5]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爲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爲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據《莊子·天道篇》。以上孔子見老聃而問道,老聃論之。
孔子曰:“吾聞諸老聃曰:‘天子崩,國君薨,則祝取群廟之主而藏諸祖廟,禮也。卒哭成事,而後主各反其廟。君去其國,太宰取群廟之主以從;禮也。袷祭於廟[6],則祝迎四廟之主。主出廟入廟必蹕。’老聃云。”曾子問曰:“葬引至於堩,日有食之,則有變乎?且不乎?”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聽變。’既明,反而後行;曰:‘禮也!’反葬而丘問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遲數;則豈如行哉?’老聃曰:‘諸侯朝天子,見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見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蚤出,不莫宿。見星而行者,唯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見星也?且君子行禮,不以人之親痁患。’吾聞諸老聃云。”孔子曰:“吾聞諸老聃曰:‘昔者史佚有子而死,下殤也,墓遠。召公謂之曰:何以不棺斂於宫中?史佚曰:吾敢乎哉?召公言於周公。周公曰:豈不可!史佚行之。下殤用棺衣棺,自史佚始也。’”子夏問曰:“三年之喪卒哭,金革之事無辟也者,禮歟?”孔子曰:“吾聞諸老聃曰:‘昔者魯公伯禽有爲爲之也。’今以三年之喪從其利者,吾弗知也。”據《禮記·曾子問》。初南宫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蓋問禮於老子云。據《史記·孔子世家》及本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禮爲忠信之薄;然處不違俗而爲周史,守其藏室;以故明於禮而能對孔子之問也!以上孔子問禮於老子。
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迺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爲我著書!”於是老子迺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據《史記》本傳。以上著書上下篇。其問道從遊之可考見者:有陽子居;有崔瞿;有士成綺;有庚桑楚;有柏矩;而庚桑楚爲著,莊子特紀其事而因以題篇者也。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爲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脱屨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據《莊子·寓言篇》。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據《莊子·應帝王篇》。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强;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静;其動[7]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惟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爲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8],憂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噫!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爲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跖嚆矢也?故曰絶聖棄知而天下大治。”據《莊子·在宥篇》。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而棄妹,不仁也!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斂無崖!”老子漠然不應。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爲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綺雁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顙頯然!而口闞然!而狀義然!似繫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知巧而睹於泰,凡以爲不信。邊竟有人焉,其名爲竊!”據《莊子·天道篇》。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遊。”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之齊,見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爲盜!莫爲殺人!’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爲在民,以失爲在己;以正爲在民,以枉爲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爲物而愚不識,大爲難而罪不敢,重爲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僞繼之!日出多僞,士民安取不僞!夫力不足,則僞;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據《莊子·則陽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爲使。居三年,畏壘大穰。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草木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倡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耶!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爲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蘖狐爲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楚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爲盜,日中穴阫!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耶?”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也!”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累[9]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皆來之衆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慙,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趎[10]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害[11]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促,將内揵。内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止[12]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已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爲失。爲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爲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内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于志,鏌鋣爲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據《莊子·庚桑楚篇》。
故曰:“老聃無爲自化,清淨自正。”據《史記》本傳。非化正於人也。“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夫是之謂至人已!莊生贊之曰:“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據《莊子·天下篇》。以上老聃問學諸人之可考見者。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爲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指窮於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據《莊子·養生主篇》。以上老聃死。
余觀古之稱老聃者,莫詳於莊生。莊生寓言著書十餘萬言,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而於老子論議所從遊及其死,鑿鑿言之,有始有卒,不類無端崖之辭;疑出古道者之傳説,而莊生聞見所逮以著諸篇者也。其言“周之徵藏史有老聃”,孔子往見,退而謂弟子,喻以“見龍”;又稱“老聃西遊於秦”,俱與《太史公書》合。而《太史公書》兩叙孔子問禮老子,或者疑其不類;然可徵信於《禮·曾子問》之篇者也。雖行年不可覈考,而其人其事,要非無徵不信者矣!然莊生書,特會老子之指。謹撰生書所紀,旁參史公之書,次其行事,以備讀《老子》書者考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