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之學(國文系第二次學術演講)
宋儒周、程、張、朱,周敦頤爲理學之開山,張載稍後起,然於二程顥、頤兄弟爲尊屬,稱以表叔。周敦頤官南安軍司理參軍時,二程父珦攝通守事,視其氣貌非常,引與爲友,使二子受學焉,即二程也。大程曰:“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顔子樂處,所樂何事。”又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而於載則爲外兄弟之子,卑行也。載至京師,與語道學之要,饜服焉。時載講《易》京邸,聽從者甚衆。因謂之曰:“二程深明易道,吾不及也。”朱子推敦頤爲二程之學所自出;然二程之於敦頤,一則曰茂叔,再則曰茂叔,非先生長者之稱。而生平無一言及《太極圖説》,顧屢稱載之《西銘》,如大程曰:“《西銘》,某得此意,只是須得子厚如此筆力,他人無緣做得。孟子以後未有人及此,得此文章,省多少言語。”又曰:“孟子之後,只有《原道》一篇,若《西銘》則是《原道》之宗祖也。《原道》却只説道,元未到《西銘》意思。”又曰:“《西銘》,横渠文之粹者也。横渠道儘高,言儘醇,自孟子後,儒者都無他見識。”小程曰:“《西銘》明理以存義,擴前聖所未發,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咸以載之學爲上繼孟子,而於敦頤却未見如此推崇。及朱子以《通書》解《太極圖説》,以《太極圖説》説《通書》,用力於此二書,而見二程之言性與天道,與敦頤無不合,遂推爲二程之學所自出。其實載之《西銘》、《正蒙》,亦於二程無不合,而推之敦頤亦無不合也。
從前子思作《中庸》以説天命之性,孟子道性善以修率性之道,開宗明義,而未有體系,所以理而不爲學。至周敦頤、張載,乃本《中庸》以上推之《易·繫辭傳》,而後天命之性,率性之道,有體有系,釐然秩然;猶若以爲未足,更本《易·繫辭傳》以上推諸老子“道可道,非常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拈出“無極”、“太虚”之義,以補《易·繫》之所未言;而後先天之道,天命之性,有統有系,釐然秩然。周敦頤之《太極圖説》、《通書》如此,張載之《西銘》、《正蒙》亦如此。惟周敦頤頗諱其出於老,而張載則不甚諱,《正蒙》屢引老子“谷神不死”之説。大抵周敦頤之學,以老子爲祧,以《易》爲祖,以《中庸》爲宗,以誠爲本,以主靜立誠,而己之性無不盡;而載之學,以老子爲祧,以《易》爲祖,以《中庸》爲宗,以仁爲體,以禮行仁,而人之性無不盡;敦頤之學,以《太極圖説》挈其要,以《通書》明其義;而載之學,以《西銘》挈其要,以《正蒙》明其義。二程屢稱《西銘》,而於《正蒙》或有微辭。然吾人不讀《正蒙》,不知《西銘》立説之所以然,《西銘》只是要學者求仁而已,然前乎仁而所以立天下之大本,後乎仁而所以行天下之達道,非讀《正蒙》不明。《正蒙》曰:“大易不言有無,言有無,諸子之陋也。”注一。似與敦頤太極、無極之説有乖。然不言無極,而不能不言太虚,則亦無乎不同,而要其原本於老子。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注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冲氣以爲和。”注三。“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注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注五。蓋籠有無而稱玄,而《易·繫辭傳》則言有而不言無,以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注六。“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盪,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注七。“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注八。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冲氣以爲和。”正與《易·繫》言有太極以後之情狀相同。然不過老子所謂“有名萬物之母”,而未及“無名天地之始”。老子所謂“天下萬物生於有”,而未及“有生於無”。注同上。可道之道而非老子所謂“先天地生”、“不可道”之常道也。孔子不言性與天道,《易·繫》、《中庸》言有太極以後之性與天道,而不及“先天地生”、“不可道”之常道,周敦頤、張載乃根極於老子“先天地生”、“不可道”之常道,以補《易·繫》、《中庸》之漏義焉。
《太極圖説》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而生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爲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蓋融《老子》、《易·繫》之義,而冶之一爐者也。老子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無極而太極也。老子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則所謂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太極本無極也。太極無極,二而一,一而二,此老子“有”、“無”雙觀之所以同謂之“玄”也。觀太極圖中間一〇,即易有太極也。〇旁兩抱,即兩儀二畫也。☰不過伏羲在太極上面直畫兩畫,而敦頤却把伏羲兩畫彎轉,抱在太極兩旁,亦從老子負陰抱陽、冲氣爲和之説悟出。老子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統體一太極也。“萬物負陰而抱陽,冲氣以爲和。”物物一太極也。特敦頤諱所自出爾。
敦頤之所謂“太極”,載則謂之“太和”;敦頤之所謂“無極”,載則謂之“太虚”;敦頤無極太極,明理之無形,而載太虚太和,以無形爲理。《正蒙》曰:“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絪緼、相盪、勝負、屈伸之始。其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起知於易者乾乎,效法於簡者坤乎。散殊而可象爲氣,清通而不可象爲神,不如野馬、絪緼,不足謂之太和。語道者知此,謂之知道;學易者見此,謂之見易。”注九。此本《易·繫》相摩相盪之義。至曰:“太虚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太虚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爲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爲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則聖人盡道,其間兼體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彼語寂滅者,往而不反;徇生執有者,物而不化。二者雖有間矣,以言乎失道則均焉。氣之聚散於太虚,猶冰凝釋於水。知太虚即氣,則無無。”注同上。“未嘗無之謂體,體之謂性。”注十。此以衍老子常有常無之觀。夫欲體太虚以存神而盡道,則所謂道者不可以迹象求,不可以見聞知,而超絶一切形相言議之表。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爲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注十一。“道之爲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注十二。恍,非有;惚,非無;此道之所以不可名言,而體道者之所以必超聞見也。《正蒙》則曰:“形而上者,得意斯得名,得名斯得象。不得名,非得象者也。故語道至於不能象,則名言亡矣。”注十三。“由象識心,徇象喪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天之不禦,莫大於太虚,故心知廓之,莫究其極也。人病其以耳目見聞累其心,而不務盡其心;故思盡其心者,必知心所從來而後能。”注十四。“有無一,内外合,此人心之所自來也。若聖人則不專以聞見爲心,故能不專以聞見爲用。無所不感者虚也,感即合也,咸也。以萬物本一,故一能合異,以其能合異,故謂之感。若非有異,則無合。天性,乾坤,陰陽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天地生萬物。所受雖不同,皆無須臾之不感。所謂性即天道也。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體。惟屈伸、動靜、終始之能一也,故所以妙萬物而謂之神,通萬物而謂之道,體萬物而謂之性。”注十五。“一故神,譬之人身,四體皆一物,故觸之而無不覺,不待心使至此而後覺也。感而後有通,不有兩,則無一,故聖人以剛柔立本。兩不立,則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兩體者,虚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而已。”注十六。而體是一以用心,則謂之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注十七。“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爲有外。世人之心,止於聞見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於見聞。”注十八。“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注十九。蓋弗性而後能大其心也。推是心以行仁,於是有禮。禮者體也。“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物而非仁也。”注二十。大抵以仁存心,以禮行仁。相傳載著《正蒙》時,處處置筆硯,得意即書,而傳其學者少。至明末,衡陽王夫之,乃衍其緒,而注《正蒙》數萬言,以深究爲仁之方。爲《禮記章句》數十萬言,以闡明記禮之意。其後湘鄉曾國藩,校刊《船山遺書》,而序其指曰:“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雖未窺見載爲學之本原,而於其學之全體大用,頗絜其凡也。夫周敦頤之《通書》立誠,而載之《正蒙》明虚;而國藩更融通其指以爲之説曰:“人必中虚不著一物,而後能真實無妄。蓋實者,不欺之謂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著一物,心中别有私見,不敢告人,而後造僞言以欺人。若心中了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别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即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誠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無私著也。無私著者,至虚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誠,天下之至虚者也。當讀書則讀書,心無著於見客也。當見客則見客,心無著於讀書也。一有著,則私也。靈明無著,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是之謂虚而已矣,是之謂誠而已矣。”注二十一。則是以致虚爲立誠之本,而推宗於載焉。
易者,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不主靜。老子則以靜爲躁君,注二十二。以謂“致虚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注二十三。周敦頤主靜以立極;載則體虚而持靜。而曰:“至虚之實,實而不固;至靜之動,動而不窮。實而不固,則一而散;動而不窮,則往且來。”注二十四。“靜者善之本,虚者靜之本。”注二十五。皆宗老而非本《易》也。
周敦頤好稱顔子;而載好稱孟子。周敦頤以道自樂,從容涵泳之味洽;載則以禮自持,好學深思之功專。大程吟風弄月髣髴周;小程嚴氣正性差似張。而朱熹則曰:“伊川、横渠甚嚴。若天資大段高,則學明道;若不及明道,則且學伊川、横渠。”大抵載之學,是苦心得之。觀其言曰:“書須成誦,精思多在夜中,或靜坐得之。不記,則思不起。但通貫得大原後,書亦易記。”注二十六。“書多閲而好忘者,只爲理未精耳。理精則須記,了無去處也。”注同上。“義理有疑,則濯去舊見,以來新意。心中苟有所窺,即便劄記,不思則還塞之矣。”注同上。“不知疑者,只是不便實作,既實作則須有疑。必有不行處,是疑也。欲事立,須是心立。立心不欽,則怠墮,事無由立。”注同上。蓋其學得之苦思力索如此。可以爲後學法焉。
[注一]《大易篇第十四》
[注二]原第二十五章
[注三]原第四十二章
[注四]原第四十章
[注五]原第一章
[注六]原第十一章
[注七]原第一章
[注八]原第五章
[注九]《太和篇第一》
[注十]《誠明篇第六》
[注十一]原第十四章
[注十二]原第二十一章
[注十三]《天道篇第三》
[注十四]《大心篇第七》
[注十五]《乾稱篇第十七》
[注十六]《太和篇第一》
[注十七]《西銘》
[注十八]《正蒙·大心篇第七》
[注十九]《誠明篇第六》
[注二十]《天道篇第三》
[注二十一]《求闕齋日記·問學》
[注二十二]原第二十六章
[注二十三]原第十六章
[注二十四]《正蒙·乾稱篇第十七》
[注二十五]《横渠理窟》
[注二十六]《横渠理窟》
(原刊於《國立師範學院季刊》第4期,1939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