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龍子傳
公孫龍者,趙人,《列子·仲尼篇》。字子秉,《列子·仲尼篇》釋文。平原君之客也。《孔叢子·公孫龍篇》。空雄之遇,秦趙相與約,約曰:“自今以來,秦之所欲爲,趙助之;趙之所欲爲,秦助之。”居無幾何,秦興兵攻魏,趙欲救之,秦王不説,使人讓趙王曰:“約曰:秦之所欲爲,趙助之;趙之所欲爲,秦助之。今秦欲攻魏,而趙因欲救之。此非約也。”趙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以告公孫龍。公孫龍曰:“亦可以發使而讓秦王曰:‘趙欲救之,今秦獨不助趙,此非約也。’”《吕氏春秋·淫辭篇》。
趙惠王謂公孫龍曰:“寡人事偃兵十餘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孫龍對曰:“偃兵之意,兼愛天下之心也。兼愛天下,不可以虚名爲也,必有其實。今藺離石入秦而王縞素出總,東攻齊得城而王加膳,置酒。秦得地而王出總,齊亡地而王加膳,所非兼愛之心也,此偃兵之所以不成也。今有人於此,無禮慢易而求敬,阿黨不公而求令,煩號數變而求静,暴戾貪得而求定,雖黄帝猶若困。”《吕氏春秋·審應篇》。
秦攻趙,平原君使人請救於魏。信陵君發兵至邯鄲城下,秦兵罷。虞卿爲平原君請益地,謂趙孝成王曰:“夫不鬬一卒,不頓一戟,而解二國患者,平原君之力。用人之力,而忘人之功,不可。”趙王曰:“善。”將益之地,公孫龍聞之,見平原君曰:“君無覆軍殺將之功,而封以東武城,趙國豪傑之士多在君之右。而君爲相國者,以親也,君受相印不辭無能,割地不言無功者,亦自以爲親也。今信陵君存邯鄲而請封,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兩權,事成,操右券以責;事不成,以虚名德君。君必勿聽!”平原君遂不聽虞卿。《戰國策·趙策》、《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公孫龍自以六國時辯士,疾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爲守白之論。假物取譬,以守白辯,謂白馬爲非馬也。白馬爲非馬者,言白所以名色,言馬所以名形也。色非形,形非色也。夫言色,則形不當與;言形,則色不宜從。今合以爲物非也。如求白馬於厩中無有,而有驪色之馬,然不可以應有白馬也。不可以應有白馬,則所求之馬亡矣。亡則白馬竟非馬,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公孫龍子·迹府篇》。或謂魯國孔穿子高曰:“此人小辯而毀大道。子盍往正諸?”穿曰:“大道之悖,天下之校枉也。吾何病焉?”或曰:“雖然,子爲天下故,往也。”穿適趙,與龍會平原君家,謂之曰《孔叢子·公孫龍篇》:“素聞先生高誼,願爲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馬爲非馬耳。請去此術,則穿請爲弟子。”龍曰:“先生之言悖。龍之所以爲名者,乃以白馬之論爾。今使龍去之,則無以教焉。且欲師之者,以智與學不如也。今使龍去之,此先教而後師之也。先教而後師之者悖,且白馬非馬,乃仲尼之所取。龍聞楚王張繁弱之弓,載忘歸之矢,以射蛟兕於雲夢之圃,而喪其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王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聞之曰:‘楚王仁義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夫是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而非龍異白馬於所謂馬悖。先生修儒術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學而使龍去所教,則雖百龍,固不能當前矣!”《公孫龍子·迹府篇》。穿莫之應,退而告人曰:“言非而博,巧而不理。”此固無所不答也。異日,平原君會衆賓而延穿,平原君曰:“先生,聖人之後也。不遠千里,來顧臨之,欲去夫公孫子白馬之學。今是非未分,而先生翻然欲高逝,可乎?”穿曰:“理之至精者,則自明之。豈任穿之退哉?”平原君曰:“至精之説,可得聞乎?”答曰:“其説皆取之經傳,不敢以意。《春秋》記六鷁退飛,睹之則六,察之則鷁,鷁猶馬也。六猶白也,睹之得見其白,察之則知其馬,色以名别,内由外顯,謂之白馬。名實當矣!若以絲麻加之女工,爲緇素青黄,色名雖殊,其質則一。是以《詩》有素絲,不曰絲素。《禮》有緇布,不曰布緇。牛玄武,此類甚衆。先舉其色,後名其質,萬物之所同,聖賢之所常也。君子之謂,貴當物理,不貴繁辭,而穿之所説於公孫子,高其智,悦其行也。去白馬之説,智行固存,是則穿未失其所師者也。稱此云云,没其理矣。是楚王之言楚人忘弓,楚人得之。先君夫子探其本意,欲以示廣,其實狹之,故曰不如亦曰人得之而已也。是則異楚王之所謂楚,非異楚王之所謂人也。以此爲喻,乃相擊切矣。凡言人者,總謂人也。亦猶言馬者,總謂馬也。楚自國也,白自色也。欲廣其人,宜在去楚;欲正名色,不宜去白。忱察此理,則公孫之辯破矣。”平原君曰:“先生言於理善矣!”因顧謂衆賓曰:“公孫子能答此乎?”燕客史由對曰:“辭則有焉,理則否矣。”《孔叢子·公孫龍篇》。
公孫龍又與孔穿記論於平原君所,辯理至於臧三耳。公孫龍言臧之三耳甚辯析。孔穿弗應,俄而辭出。明日,復見平原君曰:“疇昔公孫之言信辯也。先生實以爲何如?”答曰:“然幾能令臧三耳矣。雖然,實難,僕願得又問於君。今謂臧三耳,甚難而實非也。謂臧兩耳,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亦從難而非者乎?”平原君弗能應。明日,謂公孫龍曰:“公無復與孔子高辯事也。其人理勝於辭,公辭勝於理,辭勝於理,終必受詘。”《孔叢子·公孫龍篇》、《吕氏春秋·淫辭篇》亦載其事,而“臧三耳”作“藏三牙”。
齊使騶衍過趙,平原君見公孫龍及其徒綦母子之屬,論白馬非馬之辯,以問鄒子。鄒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辯,有五勝三至,而辭正爲下。辯者,别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抒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爲也。及至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繳紛争言而競後息,不能無害君子,坐皆稱善。《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集解引劉向《别録》。乃絀公孫龍。《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公孫龍在趙之時,謂弟子曰:“人而無能者,龍不與遊。”有客衣褐帶索而見曰:“臣能呼?”公孫龍顧謂弟子曰:“門下故有能呼者乎?”對曰:“無有。”公孫龍曰:“與之弟子之籍,後數日,往説燕王,至於河上,而航在一氾。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來。”《淮南子》。公孫龍説燕昭王以偃兵,昭王曰:“甚善!寡人願與客計之。”公孫龍曰:“竊意大王之弗爲也。”王曰:“何故?”公孫龍曰:“日者大王欲破齊,諸天下之士,其欲破齊者,大王盡養之,知齊之險阻要塞。君臣之際者,大王盡養之。雖知而弗欲破者,大王猶若弗養。其卒果破齊以爲功,今大王曰我其取偃兵,諸侯之士在大王之本朝者,盡善用兵者也。臣是以知大王之弗爲也。”王無以應。《吕氏春秋·應言篇》。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遊,不恤國事,而悦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爲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忘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絶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歟?”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髪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爲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説在改也;髪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列子·仲尼篇》。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生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雜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吾自以爲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歟?知之弗若歟?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隱機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歟?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没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爲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爲加損。夫不爲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歟?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歟?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莊子·秋水篇》。
公孫龍著書十四篇,《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傳者六篇。其大指在嫉儒墨正名,拘文牽義而不通方,乃假指物以混是非,借白馬而齊物我,飾人之心,易人之意,合同異,雜堅白,而壹出道者齊物之論。《莊子·齊物論》。取辯於一物,而原極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晉魯勝《墨辯序》。
論曰:余讀《莊子·德充符》,載莊子應惠子曰:“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傍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則是以堅白鳴者,惠子也。《駢拇篇》曰:“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則是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者,楊墨也。《荀子·儒效篇》稱堅白同異之分隔,亦指惠施、鄧析,而不及公孫龍。則是合同異,雜堅白者,非獨公孫龍也。而公孫龍獨以爲堅白同異之辯著。《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曰:“趙亦有公孫龍,公孫龍爲堅白同異之辯。”何哉?今采諸子書之著公孫龍者具於篇,以爲知人論世之資云。《淮南子·詮言訓》曰:“公孫龍粲於辭而貿名,鄧析巧辯而亂法。”其爲堅白同異之辯同,而龍貿於名,析隸於法。吾於鄧析歟?見同門而異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