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訂後記
校訂後記
錢基博先生的研究範圍十分廣博,對子學的研究也十分突出。自謂:“子部鈎稽,亦多匡發。”首先,他基本肯定古書古説的真實可信,以無可辯駁的論證痛斥那充溢學界的疑古蔑古之歪風,藉用其在《讀〈莊子·天下篇〉疏記》一書中的話來説,其治先秦諸子學的目的是:“將以徵古説之不刊,去時論之妄惑。”其次,以儒、道爲軸心,對先秦子學中的墨家、法家、名家和兵家,均有精深的研究。同時,提出了治諸子學的四大方法論,極富創獲。最後,錢先生不回避對佛學的研究,並有講義和著作存世。由此可見,其恢閎的學術氣象,絕非泛泛淺嚐之輩所能企及。
關於經子之間的關繫,“四書”與“五經”的分野,歷來就没有統一的看法。錢先生則繼承清儒龔定盦之説,加上了自己的獨特理解。他堅持認爲:“不知‘六經’、‘六藝’之名,由來久遠,不可以肊增益。”[1]可見其對“經”所持的概念還是狹義的,因而對後世所謂九經、十三經、十四經之説,不以爲然。他繼續分析説:後世以傳爲經(如《春秋》三家之傳),以記爲經(如《周官》二戴之記),以群書爲經(如《周書》、《楚漢春秋》等),以經之貳爲經(如《論語》、《孝經》),以諸子爲經(如《孟子》),以經解爲經(如《爾雅》),這都是不符合經的原意,所謂“蓋經之書彌多,而經之旨彌荒”。但他又認爲《春秋》三家之傳,《周官》二戴之記,後人讀之,尚能藉此窺見“三代政教行事得失之跡,而無大悖於經綸天下之意”,把它放在經的一類,尚有可説。至於《孟子》明明是儒家的著作,《爾雅》則是訓釋經傳的書,把它作爲“六經之羽翼”尚無不可,但把它放入“六經”一類,則未免太荒唐了。因此,在《經學通志》一書中,他僅把《爾雅》列入《小學志》中論述,而於《論語》、《孟子》、《孝經》等書均未述及。因此,稟承錢先生論經子關繫之旨意,我們把《論語約纂》、《孟子約纂》二書收入本册。
在子學研究當中,錢先生經世致用,不遺餘力,傾其全部的愛國熱忱關註於那場涉及中華民族未來命運的抗日戰爭,可稱得上“湛深兵學,成果豐碩”。尤其是“蘆溝橋事變”以後,他輾轉入湘,出任藍田(今湖南漣源市)國立師範學院國文系主任兼教授,前後達八年之久。期間由談兵而知兵、用兵,曾與李默庵、王耀武、丁錦、戴安瀾、韓浚、孫元良等國民黨將領交往頻繁,分析戰情,制訂戰術,多所建言。民國二十八年(1939)八月,又應國民黨抗日遊擊幹部訓練班教育長李默庵將軍之請,赴南嶽爲抗日將士進行了爲期十日的課程講授,不僅宣講《孫子兵法》,而且另開有兩場精彩的專題講座,留下了一份珍貴的湖南抗戰文獻——遊幹班講義之《中庸爲中華民族之領袖倫理學,周易爲中華民族之憂患倫理學》。民國三十四年(1945)一月,他再次爲七十三軍抗戰將士講解《孫子兵法》,並深入結合近代中西軍事觀點和二次大戰中的戰例(尤其是蘇聯衛國戰爭的勝利)對抗戰形勢予以申論,頗多新見;此次演講凡兩日,每日兩小時,聽者五百餘人。不僅如此。錢先生還與湖南人民一道,共同經歷了三次長沙會戰、常德會戰、長衡會戰、湘西雪峰山會戰的戰火硝煙。日軍兵鋒所指,山河破碎,人民流離,國立師範學院亦常處在危難之中。而老先生以身作則,不爲所動,並利用當時有限的報刊言論陣地,或演講,或撰文,發表了大量討論湖南戰局的文章,真正起到了鼓舞士氣,穩定人心的作用,無疑也是一部湖南抗戰的文獻實録。著作方面,錢先生在湘言湘,不僅撰寫了《近百年湖南學風》以激勵軍民和知識界的鬥志,而且結合孫子兵法和德國兵家克勞塞維茨的軍事原則,比較參證,全面探討現代戰爭之歷史演變與利害得失,寫出了《孫子章句訓義》、《德國兵家克勞山維茲兵法精義》、《歐洲兵學演變史論》、《斟今論》、《當前大戰之孫子説明書》等五部“理通歐亞”、“爲抗戰服務”的兵學著作。不過,錢先生討論戰局的大量文章和著作,戰略戰術,或軍或民,涉及對日做戰的方方面面,已經遠遠超越了傳統兵家之學的討論範圍,屬於廣義的軍事學著述;又限於篇幅,目前只好割愛,轉而收入第五輯分册出版。
本集乃《錢基博集》“子學”部分,全一册,輯入了錢先生所撰涉及子學的論文十五篇,以及專著七部(《論語約纂》、《孟子約纂》、《佛經講義》、《讀〈莊子·天下篇〉疏記》、《名家五種校讀記》、《〈老子道德經〉解題及其讀法》和《〈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般若波羅蜜心經〉章句信解》),内容涵盖先秦諸子之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和佛学。
衆所週知,在錢先生長達五十餘年的教學生涯中,有七年(1917-1924)是在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以下簡稱省三師)度過的。七年不算短,這段經歷在他的學術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跡,對其此後的學術發展有著特殊的影響。省三師是一所標準的五年制師範學校,預科一年,本科四年,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每班均在四十人上下,全校共有五個班級,在校生約合二百名左右。國文教師的任課,必隨班遞升,從預科至此班本科四年級畢業,再回任預科。而且,全校國文教師不一定非要四人不可,比如在錢基博任教省三師的期間,國文教師就常常只有三人,除錢氏之外,還有沈昌直、薛鳳昌二位先生。沈、薛各負責兩個班級的國文課,剩下一個班級則由錢氏擔任。此外,他還負責全校預科和本科一年級的讀經課。
根據壬子癸丑學制,師範學校以造就小學教員爲目的。課程一般有修身、讀經、教育、國文、習字、外國語、歷史、地理、數學、博物、物理、化學、法制、經濟、圖畫、手工、農業、樂歌、體操等。其中大部分課程,都能正常施行,惟有“讀經”一門,伴隨着經學的没落而日益被邊緣化,尤其是“五四”以後,“讀經”之事,更遭人詬病,因此大多數師範學校都取消了這門課程。但省三師在校長顧倬和國文教師錢基博等人的堅持下,“讀經”之事,一直延續到壬戌學制全面推行才告中斷。省三師的讀經課,經過錢先生的長期教學實踐,逐漸形成定規:預科讀《論語》和《孟子》,本科第一年讀《禮記》和《春秋左氏傳》;由任課教師自編講義。因此,《論語約纂》、《孟子約纂》二書即爲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讀經課的鉛印講義,與已經出版的《錢基博集·經學論稿》中收録的《禮記約纂》、《春秋約纂》屬同一套教材,由無錫輔仁中學代印,於民國八年(1919)正式出版,至今未予再版,幾乎不爲人知。此次舊籍重刊,溫故知新,舍錢先生經學立場不論,兩書於儒學研究亦多精粹之語,有明確的立場、態度和見地,可供當今學人參考與玩味。
錢基博子學研究的宗旨、義例與江瑔、顧實、陳鐘凡、孫德謙頗爲相近,而不隨波逐流,被古史辨派牽着鼻子走。他常言治諸子之學要緊之事有二:一、求訓詁。使子書確實可解,切不可空論其文,臆度其理;二、明流别。先儒論諸子流别者莫詳於《莊子·天下篇》、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旨》、《淮南子要略》、《漢書·藝文志》諸篇,其它可覆按也。在同輩學人當中,他又特别推崇江瑔和陳鐘凡兩人,認爲江瑔的《讀子巵言》:“論諸子之所以異流;又進而論諸子之何以同源。詳證博引,條分縷悉,厥爲治諸子流别者不可不讀之書焉。”[2]而對陳鐘凡的《諸子通誼》,則有這樣的評價:“以周官爲根柢,以《漢書·藝文志》爲崖郭,窮究流變,根極於禮,遠勝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之皮傅歐學,武斷不經。”[3]至于他自己的子學論著,其中《讀〈莊子·天下篇〉疏記》一書,無疑是其子學方面的綱領性著作。該書由商務印書館於民國十九年(1930)四月初版,民國二十二年(1933)四月再版,民國二十三年(1934)五月三版。由於深受梁啓超的影響,錢先生特别重視《莊子·天下篇》,論大義則疏通莊子的“内聖外王”之學來考證先秦諸子的思想史脈絡;他又在總結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尤其是同時代考古學者的意見,提出了研究諸子學的四條“造疏之規”:一是“以子治子”,二是“稽流《史》、《漢》”,三是“古訓是式”,四是“多聞闕疑”。而且畢生秉持,不曲學,不阿世,所謂“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充分體現了錢基博一貫的“孤往”精神和“會通”素養。
《名家五種校讀記》作爲“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之一(第九册),由無錫民生印書館印刷,於民國二十四年(1935)五月三十一日出版。該書對先秦名家的五種著作即《尹文子》、《鄧析子》、《慎子》、《惠子》和《公孫龍子》進行的校勘、輯佚和提要工作,可説是錢先生整理古籍最見心力的一部著作了。除《惠子》分“徵文記”和“傳”两部分外,其餘四種皆分“校讀記”、“傳”、“後叙”三部分;在“校讀記”中,又於各篇分“校勘”和“提要”。自古名家基本典籍中就有很多錯訛,學生閱讀頗感不便,故錢先生對名家留下的著作做了基本的文獻匯校,汰蕪存英,提要鈎玄,且對名家五子作傳記及後序,有功於學術不淺。
錢基博先生浸淫古文辭數十年,耽誦老子之言,於先秦道家的玄言、玄智多所相契。近人高峰甚至認爲,錢氏對老莊的研究,在方法上已非單純考古的範圍,是對老聃、莊周學術思想的體悟和會真,達到了現代詮釋學的理論深度。[4]其代表性著作,即包括《老子〈道德經〉解題及其讀法》。該書由大華書局於民國二十三年(1934)十月出版,共四部分,分别題爲“老子”、“老子《道德經》”、“《道德經》之本子”和“《道德經》之讀法”。篇幅雖小,但却是一部頗爲精煉卓識的著作,鈎玄提要,綱舉目張,不只便於初學,對專門學者也有重要的參考價值,誠如熊鐵基先生所言:“該書以文言寫作,今日重印也是有極大學習參考價值的。有些舊作會使人有‘過時’之感,錢先生此書的内容,完全符合今天的需要,用今天的話説,它有原創性和前沿性。它言必有據,没有空話;它提出的問題,至今仍值得思考和研究。”[5]
《佛經講義》亦爲錢先生任教省三師時的講義,據資料顯示,無錫圖書館原藏有稿本一册[6],唯現今下落不明。而我們今天看到的這部書稿,則刊於民國十一年(1922)十月十六日至民國十三年(1924)一月十六日的《無錫新報·思潮月刊》,共分六章:一、佛學概論,二、《觀世音經》,三、《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五、《準提陀羅尼經》,六、《大悲陀羅尼經》。今存前三章,可惜已是殘稿了。民國三十六年(1947),正值錢先生之父祖耆公百歲冥誕,他自己則年屆六十,舉目瘡痍,戰禍連連,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錢先生受持誦經,發心見性,乃收拾零篇舊文,爲之章句,冠以解題,以成《〈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般若波羅蜜心經〉章句信解》一書,並於民國三十七年(1948)十二月出版,铅印线装本。好友費範九(慧茂居士)爲此書作序曰:“抗戰執教上庠,課餘寫經,寒暑靡閒,成《金剛經心經章句信解》,以平日治學方法施之佛典,句梳字櫛,大義分明,開卷釐然,信行增上,不僅通儒釋之郵已也。”可知先生寫作此書之旨趣。
關於本書内容的編排,我們自然有慎重的考慮,並非隨意妄爲,但不能否認,在朋友中的確也存在不同意見,甚至有否定的意見。我們非常歡迎更多的讀者關註,只要言之有據,持之成理,都有利於學術成長,使討論深入下去。至於對文字内容的整理點校,則是本人利用業餘時間陸續做出來的,不可能一蹴而就。其中,作为中文系本科生課堂教學訓練的内容之一,《孟子約纂》、《名家五種校讀記》和《〈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般若波羅蜜心經〉章句信解》三書分别由我的學生鄭娉、陳微、張芳等同學參與點校,在此特别提出來,不該埋没了三位的辛勤勞動。
本書的資料搜集工作涉及多家圖書館和私人機構,並得到了學界師友和學生們的大力支持和鼓勵,恕我不便一一列舉。比如《論語約纂》一书,存世稀少,異常珍貴,幸虧有江南大學劉桂秋兄古道熱腸,在他的多方聯絡與溝通之下,最後由无锡輔仁高级中學教学名师、调研员鈕偉國先生慷慨提供電子圖版,並做了精心的掃描處理。在此,謹向兩位無錫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謝!由於時間緊,著作數量大,加上本人學養有限,本册的編校錯誤在所難免,懇請讀者批評指正。
傅宏星
二〇一四年十月識於湖南科技學院國學研究所
【注释】
[1]錢基博:《經學通志》,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6頁。
[2]錢基博:《三師〈群書治要〉叙目》,《無錫新報·思潮月刊》,1923年12月16日。
[3]錢基博:《近代提要鈎玄之作者》,《中國語文學研究》,中華書局,1935年出版。
[4]高峰:《大道希夷——近現代的先秦道家研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122頁。
[5]熊鐵基:《再讀〈老子道德經解題及其讀法〉》,《錢基博學術研究》,王玉德主編,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頁。
[6]参見《無錫縣立圖書館地方著述目録》,1936年10月印行,第14頁。